抵达曾经的雁州,现在的挼蓝城时,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了。
柳条抽新芽,大地回春。
雁州城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郁郁葱葱,依山傍水,自前朝以来,就流传着神仙故事。若非如此,也无法打动求长生近乎多年的天熙帝。
凌当归仰头。
天色湛碧,云色皎洁,真如天熙帝赐名:挼蓝。如刚刚洗过一般,万物都透着一股清幽净澈。
凌当归微微侧目,只见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如入仙境。
那便是仙雾山了,传说在此修炼,可沐浴日月精华,得道升天。
凌当归远远望去,似乎见到了一个接一个的百姓,坠入山下无尽深渊。
万民供养一帝,苍生白骨堆积,只为君父铺一条至高无上的修仙长生之路。可这长生之路,这巍峨精致的行宫,又有哪一块砖石、哪一片花叶上没沾着子民的鲜血。
凌当归笑了一声,低而短促。嘴唇干涩得似乎快要裂开了,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
熬过去流放路途,抵达雁州的,整个祁王府只剩下不过百人。
到了雁州,韩虚谷的地盘,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这段剧情,是原书中没有的。
但凌当归心知肚明,这苟延残喘的一百人也心知肚明。
唯死而已。
可,不能死。
凌当归舔了舔渗血的嘴角,看向四周。
自流放队伍一入城,沿路两侧便有百姓围观,小声言语。
“是祁王?”
“赶走乌塔的那个祁王?”
士兵怒喝一声,凶恶地驱赶百姓,刀剑相向,推搡踢踹。所待百姓,与畜牲无异。
凌当归看见有一人,穿着底层百姓灰不溜秋的粗布麻衣,衣角打满了补丁,混在人群中,实在是不起眼,可又很起眼——独他的眼神,坚定深沉,一动不动。
矛盾得凌当归多看了好一会。
那人他认识,正是当初放回雁州的丁湘露的哥哥丁不弃。
这番情景。
凌当归有点想笑,但笑起来嘴唇又疼,索性微微牵着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看着有些讽刺的表情。
丁不弃自然也看见了,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什么,扶起被士兵踹倒的一个老头,没再停留,转身便走了。
雁州城内闹腾了短暂片刻,再度恢复肃杀般的死静。
但可惜这死静也没保持多久,便被打破了。
凌当归深呼吸一口气,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狠狠踹了一脚方才驱赶百姓时被士兵踩烂的筐篓,但因为力气被长期的流放折损,他自己险些摔倒,还是不好容易稳住的,眼前霎时眩晕。
凌当归强忍住,又怒气冲冲地“呸”了一声,扯着嗓子喊:“走了三个月了,本世子的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我告诉你们,老子走不动了!又累又饿,爱怎么样怎么样,有本事你们就在这大街上杀了我吧!”
说完,无赖似的往地上一坐,刚好倚着后面还没来得及收走的小摊。
“滴——获得50积分,累积积分。”
凌当归可是牢记自己的恶毒反派人设的!
所以这一路上,除了生病身体实在不适,其余时候一直在找茬,各种娇贵惯了的作精表现,发挥很不错,已经成功将积分拉到了一半。
“还请世子再坚持一下,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到居所了。”
凌当归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作死:“什么居所?说的那么好听!还不是跟监狱一样!”
“阿纵!”祁王分外无力。
领将唐鸣心下已颇为烦躁。
他本是张泫的门下,因受恩师亲笔书信,这才敢冒着杀头之罪一路上对祁王及世子暗中照拂。可谁知这祁王世子得寸进尺,处处挑事。明明都已经被流放了,连祁王府的下人都知道死路一条,他却还当着自己是从前的祁王世子,各种摆架子。
不过唐鸣也无须再忍多久了,将人交给韩丞相后,自有韩丞相处置。
凌当归随手拿过摊子上的一颗绿色的果子,咬了一口,酸得他牙齿都快裂了。
“呸,这么酸的青枣,也敢摆出来卖?”
他一脸不爽地将果子扬手一扔。
果子在空中飞起一个弧度,好巧不巧地正砸中从马车上下来的中年男子。
此人身披狐裘大衣,容光焕发,正是当朝的丞相韩虚谷。
韩虚谷是韩贵妃的兄长。韩贵妃倾国之姿,韩虚谷亦是端正。虽上了年纪,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容貌。不过或许是奸佞谄媚之事做多了,眼角上挑,面相看着颇为凶恶,一派笑里藏刀。
韩虚谷捡起地上被啃咬过的青枣,拂袖走来,笑里中透着十二分的得意。
最终停在坐在地上的凌当归和挺直站立、脸色极差的祁王面前,微微举着青枣,说:“世子见怪,雁州的青枣素来这般酸涩,又只是寻常百姓饱腹之贱物,自然比不上清都,比不上世子平日的吃食。”
领将及副将拱手叩见丞相。
凌当归视而不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腕上的锁链,阴阳怪气:“丞相大人的言外之意便是——可惜本世子以后,只能吃这些所谓‘贱物’了是吧?”
没待韩虚谷说话,他又轻哼一声,似乎想起什么,补充:“哦对,或者说本世子以后啊,连这些东西都吃不到,毕竟人都死了,还怎么吃。”
韩虚谷拢须笑道:“流放三千里,一路冰霜风雪,没想到世子殿下的脾性还是这般刚烈傲慢。可是世子……”
他语气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别忘了,这里是挼蓝城。这一点,想必王爷更加清楚。”
被流放到挼蓝城,虽还顶着亲王与世子的名头,也不过名存实亡。
薛王与祁王的暗里争斗,薛王及背后的韩氏外戚胜出。收到天子授意的胜利者要如何处置失败者,无需多言。
“挼蓝城?”凌当归同样意味深长地小声说道,“是了,这里是雁州城。”
韩虚谷越发得意,将青枣丢给野狗,道:“好了,还有半个时辰,请祁王与世子继续走。这果子太酸涩,不合世子和王爷胃口。陛下怜惜一路辛劳,特意令在下备好饭菜,免得二位受委屈。”
“阿纵,起来吧。”
祁王和闫庚将凌当归扶起来,只得继续走。
仆从被发配去建行宫做苦力,祁王、世子、窦侧妃、凌柳卿等人被监禁居所,严加看管。
居所,其实就是雁州府设在另一偏僻处的监牢。
关押的皆是穷凶极恶之人。四面皆是山林,甚至能听见呕哑嘲哳的乌鸦声,入夜听着尤为可怖。
祁王等人身份特殊,被封禁在监牢的西侧,一人一屋。
士兵将门锁开关,呛了凌当归一脸,这多年积聚的霉味差点让他吐了出来。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桌一凳,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水壶,和豁了口的碗。此时正是晌午,照见屋子里一片灰尘和蛛网。甚至连墙角发黑的血都清清楚楚。
韩虚谷对世子的反应很满意,“今后,就劳烦世子住在这儿了。来人哪,先带世子去沐浴。”
凌当归扯着嘴角,挑眉道:“这也是陛下之意?”
“自然。”韩虚谷忽然叹了一声,“其实祁王与陛下乃一母同胞,祁王被流放,陛下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又何曾不难过呢?只是那死于陈郡瘟疫的万名士兵,实在是无辜啊。”
“还望祁王能明白陛下苦心。”
天熙帝这个人有意思,说他嗑药磕到神志不清,却偏偏还记挂着自己的名声。
祁王为宜国立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却因领兵不当,致士兵惨死。天熙帝虽挂念兄弟之情,却不得不大义灭亲。但毕竟是亲生兄弟,一路上亦心怀不忍,故而到了雁州后,好吃好喝沐浴宽衣,一个不少。
凌当归看他表演,末了只是冷笑一声。
韩虚谷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这么不知好歹。
也好,反正都落到他手里了,慢慢来,好好报凌芷萝之仇。
韩虚谷:“世子请沐浴。”
说是沐浴,其实只不过是类似水井的小池子。水还是有些凉的,凌当归不想洗了,一群士兵强行将他摁着,按上按下。
“你们干嘛……唔呸,有病啊……”
凌当归狠狠唾骂。
凌当归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好像一只被涮的鸭子,洗洗干净就可以放在热水里煮了。
给凌当归气得不轻。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满是流放的苦楚和被羞辱的愤怒。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穿好衣服,狠狠地剜了那群人一眼。
好啊,等着。
系好腰带后,毫无征兆地凌当归却突然想起了陆观南。
陆观南当时被羞辱多日,身体和精神双重折磨的痛苦,凌当归也算是体会了几分。他尚且满肚子怨气,无法忍受。而陆观南却一言不发,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凌当归愣怔片刻,心中涩然。
有点……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