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将手缩进袖子里,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少女的脸粉嫩嫣红,她站起身来忸怩不安道:“表兄,我还有事,要回去了。”
眼前羞涩的少女已不是先前动不动就炸毛的熊孩子了,也许是经历了生死苦难一下子就长大懂事了吧,庞新逸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心疼。姑父姑母已不在世了,只要妹妹能健康快乐地过一生,她随心所欲,嚣张跋扈都可以容忍。他柔声问:“这里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我在京城有一处住宅,还有一位表弟也一同住在那里。”月娥没有说出元平,知道元平不愿被外人所知。
“刘家在京城也有宅子”?庞新逸从没听说过,好奇地问。又想到姑父是官身,刘家也是大族,买个宅院何难。
“嗯”月娥点头,就当那宅院是自己买的吧。
“妹妹,即使刘家在京城有宅子,我也不放心你住在那里。”庞新逸轻蹙眉头,俊美的脸上十分严肃。
“宅院有嬷嬷,婢女,小厮料理日常家务,表兄不用担心。”
说完,月娥屈膝一礼作别,想要离去。
“即便如此,到家来了也不用这么急着走,吃过午饭,去后院看看为你准备的房屋,随时可以回家住。”
“以后再说,听说京城繁华热闹,我想先去瞧瞧,挑些日常用品。”
新逸如玉般的面上稍微舒缓,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包银子递给春桃,对月娥道:“妹妹尽管去买些喜欢的胭脂,膏子。”
看着谪仙般的公子,春桃的心怦怦直跳,羞红了脸,不知该接与不接,转头看向娘子。月娥眼前一亮,谁会嫌银子多呢,不要白不要,反正都是母亲娘家的钱财。忙点点头,春桃才双手接了。
月娥抿嘴一笑,轻快地往门口走。
新逸上前伸手拦在她面前,柔声道:“妹妹稍等,刚才写的那个退婚书作不得数,我撤回。”
说完去拿起桌上的退婚文书,当着月娥的面几下就撕碎了。
月娥吃惊地看着表兄的举动,一时手脚失措,下意识去捂住袖袋。
“妹妹,你那张也拿出来。”
有这么耍赖吗?刚才是谁巴不得她签字画押,现在又反悔要回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月娥紧张地护住袖袋,结结巴巴道:“表兄,我们已长大了…不是儿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先前妹妹怎地没有告诉我姑母和姑父已不在人世,我不知你已失怙,所以那个作不得数。”新逸俊脸一沉,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如画的眉头紧紧蹙起,透出一股子严肃之气。
“可是…我们双方自愿解约的,近亲结婚本来就不好…”月娥声若蚊呐,本来想理直气壮,慷慨直言的,偏偏先前就怂了,也不敢大声说话。
“什么近亲结婚不好?自古以来多得是表兄妹结亲,有何不好?”新逸绷着俊脸,沉声问,伸手抓住月娥手臂。
“不行…那可不成…”月娥慌乱地直摇头。
难道从此与她只是表兄妹了?看到她有朝一日嫁作他人妇?没想到最先反悔的是自己。新逸知道自己若是没有拿回退婚书,将要失去什么。他难过得胸口隐隐发痛,欺身上前,伸手就搜。
“君子动口,不动手。”月娥急了,慌忙扭身躲他。
“我是你表哥,不是君子。”
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分外明亮,好似寒潭般深邃,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冷笑。月娥心慌意乱,不敢直视,只得将袖袋紧紧抱在怀里。
新逸站在她面前,伸开双臂圈住她,伸手去搜袖袋。在月娥的慌乱挣扎中摸到了一团弹性柔软的肉,瞬间,触电般的感觉慌得他赶紧缩回手,脸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呆立当场,不知所措。她不再是小时候,她真的长大了。
见他不动手了,月娥撒腿就跑。
现在看到那个没有被帷纱遮住身型的曼妙背影,合体的灰衣长裙美出天际来,如墨的发辫在腰际间摆来晃去,衬出了纤细柔软的腰身,浑圆的臀部,娥娜的身姿。苗条淑女,君子好逑。他的脸红到耳根,怔怔地望着那个离去的倩影,所学的礼仪使他羞于追上前去拦着她,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小院门外。他呆呆地望着院门,久久没有动一下眼眸。好在她还在京城,早晚都是要见面的。
月娥脚下生风,一口气跑到大门口,见东方硕坐在门房处喝茶,赶紧说:“上车,快走。”
春桃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上了车,她涨红着脸,捂住胸口喘息道:“娘子…跑得态快…这就回去么?”
月娥见她清秀的脸上跑得红霞飞,额头,脸颊都是汗水,笑道:“擦把脸,我们逛街去,买好吃的”。
“好呀,奴婢正好去买些调料回去做菜。”春桃又兴高采烈起来,刚才的忧心瞬间化为乌有。
拿到了退婚书,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又挣脱了表哥的手掌,月娥松了一口大气。她心情愉悦,洋洋得意地对着庞家大门“嘘”了一声口哨,眉欢眼笑地对东方硕道:“走,请你们去吃京都最好的酒楼。”
东方硕应喏一声,驾起马车“嘚嘚”儿出了西街金紫街,慢悠悠往南街而去。月娥惬意地趴在车窗上一路观看帝都街景,眼前晃过吕家茶楼,香药铺,羊肉汤饭店,熟牛肉铺,吴家包子铺,张家肉饼,卖水饭的小摊,卖熬熟肉的铺子,卖干果脯的…快到午时,这些铺子门前食客纷至沓来,吆喝声,叫卖声,人声嘲杂,丝毫不因天气寒冷而热闹稍减。又经过一片民居宅院间的枇杷门巷,白日的青楼馆舍门可罗雀,与前街的热闹商铺截然相反。那间朱红小院门轻启,一位红袄艳裳的妙龄女子在探头顾盼,似在等有情郎赴约,锦瑟年华,莫负大好时光。
马车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晃晃悠悠一直往前走,至汴河桥畔。一座雕梁画栋,金壁辉煌的三层酒楼“鸿宴酒肆”醒目地傲立于一众店铺中。酒楼门前人潮拥挤,水泄不通,好像全城人都簇拥在这里。月娥也想去凑热闹,好奇这个京城最兴隆的酒楼是怎样的场面,她两眼生辉,对东方硕道:“这个酒楼人气太过旺盛,定是菜品不错,我们也去这家。”
“好嘞。”东方硕勒住缰绳,东找西寻了一处空隙停了马车。
酒楼门口停满了有一匹马拉的,两匹马拉的,三匹马儿拉的各种马车。古代尊卑等级有序,三匹马拉的车多为士大夫,说明这个酒楼出入的有士人将相,达官显贵。月娥在车上重新戴了一顶白纱帷帽,她还不想在陌生的人流中抛头露面。下了车,春桃与她并行,东方硕在前分开众人开路。
酒楼大门处搭有彩楼,两边装饰着彩色栅栏,栅栏上扎满鲜花和彩带,丝竹声起,彩带飘飘,穿红着绿的歌伎在彩楼边莺歌燕舞,一派繁荣欢乐。一波又一波的宾客盈门,簇拥着往里挤。王孙贵族裘衣华服,手持摺叠扇,姿态高雅地随人流进去,寒风中轻摇羽扇,彰显优雅斯文。月娥不禁抿嘴窃笑,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也不怕挤没了扇子。身旁富家子弟遍身罗绮,呼朋唤友嘻嘻哈哈招呼着涌进门去。进了大门是一条约百余步的彩画主游廊,南北天井两廊皆站着等候传唤服务的清秀小生,主廊槏面上静立着一排浓妆艳抹的妓女,花团锦簇,衣香鬓影,不时与走过的男客暗送秋波,以待酒客呼唤。
东方硕清贵的身姿长身玉立于主廊之上,抬手轻招小生,彩衣小生媚笑着上前。东方硕将一角银子给了他,小生立刻弯下腰哈巴着问:“爷是要雅间么?”
东方硕点点头,小子立即春风满面地前头带路,分开人头攒动的一楼酒席大厅,直往三楼去。三楼都是最贵的包房,有钱真是好,到哪里都行得通。
包间里靠窗设有一张八仙桌,四把靠背官椅,靠墙处有一个平柜,里面放着茶具,碗筷等,另有几把椅子闲放在一壁。月娥在临窗边坐下,招呼东方硕和春桃都围桌坐了。月娥与他们相处得甚是随意,旅途中白日吃在一处,夜间靠在一处睡眠,早已不分主仆。
拿着菜谱的“厨博士”一张胖脸堆满殷勤的笑进了包房。三楼每个包房都有专门的“厨博士”,有别于大厅和二楼的通厨,厨艺也更胜一筹。月娥饶有兴趣地看完菜谱,点了一个三脆羹,荔枝腰子,货鳜鱼,紫苏鱼,姜虾,煎鹌子,炒兔,生菜,炒嫩笋。东方硕要了一壶上好的碧绿酒,冬梅点了炒栗子和肉包子。
厨博士拿着菜单急忙去操办了,彩衣小生端进来一壶香茶,给每人上了热茶后退去。走廊上来来往往穿梭不断的酒客出入包房,有位穿着绵袍的富家子弟踉跄着站在走廊上,他喝得上了脸,大着舌头在喊:“大伯…唤那个…着粉衣的妓子上来酙酒。”
在酒楼服务,听候差遣的所有小生都统称“大伯”。
富家子的身边立刻就迎上去一位腰系青花布,绾着松垮的髻子,斜插一支粉红簪花,一缕青丝垂在脸颊上显出媚态的妖艳妇人,嗲声嗲气问:“郎君,要酙酒么?”
富家子睨着她诞笑,伸手抓了一把那胀鼓鼓的胸,点点头。妖艳妇人靠上去将丰满的胸儿紧贴在他手臂上,扭着浑圆的臀搀着富家子往里去了。
廊上有男人在浪声大笑:“再上来一个。”
东方硕去掩上了房门,屋里安静下来。春桃何曾见过京都城的这等奢侈糜烂的生活,羞得抬不起头。
月娥取下帷帽,转头眺望不远处的汴河桥,烟波迷离,水天一色,走马桥上,花落梅溪雪未消。
河畔两岸植有成片的梅树,正值盛开,嫣红了江岸,寒风中,傲雪临霜独韵人间。岸边光秃秃的柳枝上覆盖着层层雪花,寒风过处,簌簌而下,扬起一团白雾。若是春来了,枝条吐出翠绿的嫩芽,鸟儿飞过,不知构成怎样美丽的画卷。
包间里陆续上了菜,热气腾腾地摆了一大桌,菜香扑鼻而来。月娥笑吟吟地举筷夹菜,尝了几道菜后直摇头,光听着菜名大派,没有鲜粉这个调料做出来的菜,味道还真的不咋地。那鸡肉也不嫩滑,煮得老柴了。花椒和辣椒也没有用油炸香,鱼肉又腥又淡不入味。包子的肉馅也不好吃,还不如春桃做的菜好吃。月娥不知是自己嘴刁,还是这家厨技就这水平,这可是京城出名的酒楼呀。她看着漫不经心吃菜的春桃笑道:“这里看着热闹,做出来的菜品实在不敢恭维,还没你做得好吃。赶明儿我们若是开店,我教你做一道酸菜鱼,包管一骑绝尘,红遍京都城,食客踏破门槛,只求一饱口福。”
“太好了!但是娘子,食客太多了忙不过来咋办?”春桃兴奋道,她的双眼炯炯有神,脸颊染上红晕,好像真的已做好了这道菜,客人趋之若鹜。
“忙不过来就多添人手,咱们生意兴隆,数钱数到手抽筋,美味佳肴尽情嗨,吃饱喝足逛人间。”
冬梅激动地站起来拍手而笑,她对娘子的话没有丝毫怀疑,是绝对的景仰和信赖。
东方硕也咧嘴笑了,知道娘子不喝酒,自顾自地满上,摇头晃脑道:“这酒好喝。”
吃完后结帐,一共花去二十两银子,春桃睁圆了眼睛,这一顿就这么费银子?够小门小户人家一两年的花销了。月娥粗算了一下这家酒楼,每日进帐起码有几百两银子,一个月就是一万多两,一年就有十万两雪花银进帐。坐在窗边沏壶茶,看河畔风光,又能日进斗金,哈哈,日子不要太美好。她来了兴致,“我们也在这汴河桥畔开一家店。”
“娘子,我们也开酒楼吗?”春桃雀跃道。
“咱在这儿品茶,吃点心,看那边人在桥上走,水在桥下流,四季更换,风光如绣。就开个轻闲点的茶餐厅,专做美味特色的茶点小食,做得别具一格 ,名闻遐迩。”
春桃做梦也没想到日后会有这样美好的人生,她激动的问:“娘子,我们何时开始?”
月娥笑着看向东方硕:“你去打听汴河这一带或对面河畔可有铺子租卖。”
“好。”东方硕喝得红光满面,笑着应承。
几个人畅谈着人生,说得心潮澎湃,豪情万丈。月娥在前领着春桃和东方硕意气风发地出了包房门,小生和妓子们在身后纷纷恭送。马车慢悠悠地在古老的京城街巷闲逛,春桃采购了几大包食材,日暮黄昏,方才尽兴而归。
宇轩眼巴巴地守在院门外,一身青袍的少年迎风而站,腰身挺得笔直,虽然历经家破人亡的厄难,但眼中还有一片清明的星河,那是因为世间还有姐姐,她身体柔弱,不在眼前就总是牵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