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摘了面具,净了面,一张白瓷如玉般精致的脸露了出来。
英挺的鼻梁,如画的眉眼,粉嫩得像花瓣一样的唇,像极了十三岁时的耶律保光。
他慵懒地靠坐在罗汉床上,俊美的脸上散发出一种震慑人心的王者之气。
巫马鸿惴惴不安地跪在他面前禀报:
“王爷,查到那人了,黄公公说,是已故隆州守将刘将军的女儿。”
七爷一双光彩夺目的眼睛死死盯着巫马鸿,似要从他脸上表情中辩真伪一样。
“起来说话。”
“是。”
巫马鸿从地上爬起来,青白的面色有了人样。
他躬着身,口齿清晰地轻声道:“臣开始也怕那阉人唬人,莫不是他收了贵重礼物,随便这么一说,原是有些不信的。后来听那阉人说,隆州城里所有人,包括那些有本事的,有功夫的男女老幼军民全部被害,没一个活口,被我军剿灭干净了,这是真实的情况。只有刘家娘子逃了出来,一个孤女从重重死尸,重重围剿中逃出来,无法想象,换作其他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走不动路,被捉回去灭了。偏偏她一个人还逃到了固镇,可见是个有胆量,有本事的。所以,臣相信了那阉人的话。刘娘子找到燕王,制作了那凶猛的火器。”
七爷紧皱着眉头,坐直了身体,沉声道:“她会制作炸弹,为何隆州城还会被灭?”
巫马鸿的眼珠子一阵乱转,顿了顿答道:“臣开始也是这般想,后来想通了,可能那时她还未想到这个法子?或者是她父母死后经高人指点,学会了?那阉人说,许多宋兵在城墙上看到,掷第一颗炸弹到我军营时,是刘娘子教会燕王身边的侍卫官掷的。若不是她制作的,如何能教会别人投掷。”
七爷的眼中射出一道精光,牢牢盯住巫马鸿的脸,恶狠狠地问道:“如今,她人在何处?还在燕王军中?”
“王爷,我们费尽心思到处找的人,还真猜不到,竟在这京城,眼皮底下。”
“她怎地会到京城?燕王不留下她么?”
七爷黑黢黢的眼睛闪了闪,掩过收到重要情报的获得感。
“刘娘子将密方教给了燕王的人,她一介孤女,不便在军中久留,投奔去了外祖庞家。她原是与庞家的表哥有婚约的,她表哥就是当今的庞状元,现居于京城,她自然就到京城来了。”
七爷阴鸷的眼神里呈现一道杀机,他一母同胞的三哥就薨于当时的炸弹凶器,那是他唯一的嫡亲兄长。他恨不得将制造这火器的人逮住了,剥他的皮,吃他的肉,以泄心头之恨。后来一想,宋人有了这种火器,要与之抗衡,须得自己也要同样拥有。待抓到那人,迫使他将制作火器的密方交出来,再杀他不迟。
“如今,她果真在庞家?”
“是,黄公公说的话应该不假,宫里的五公主去庞家见过她。”
“潜入庞家,将她密捕带走。通知暗道,即将返程归国。”
七爷立刻站起来,斩钉截铁地对巫马鸿下达命令。
“是,臣即刻去办。”
七爷脑海里一下子闪过那位神仙般的娘子纯净庄严的容颜,心里一阵柔软。
”他府中不相干的人就莫要杀了,不必伤及无辜,将她一人带走就行。”
巫马鸿转身刚要离去,听王爷这么一说,急忙回过头问:“若是被她发现了,喊叫起来,惊动了旁人,不灭口么?”
“用法子,莫要她喊叫。”
“是。”
巫马鸿退出屋去,边走边寻思,什么时候七爷转了性子,变得这样心慈手软了。以前不是杀一儆百么?不是为了追捕一人,杀尽一城人么?
七爷眼里露出了只有胜利者才有的光彩,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这几个月潜伏到异国他乡,下了多少功夫,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达到了目的,自己也即将回去,本该欢喜的心,此时竟惆怅起来,心里像有小刀子在一下一下刻划,那般的痛。
他要回到遥远的北国去了,“水中月茶楼”里那位神仙娘子,就这样与她失之交臂于天涯么?
七爷坐不住了,急忙走进净室里,将自己收拾一番。
“阿松,备车…”
“是。”
马车停在“水中月茶楼”门口,七爷跃下马车。
他今日穿了件黑底暗花箭袖外袍,腰系一块羊脂玉,脚蹬墨皮短靴,墨发用一枝羊脂玉簪绾成,依然戴了面具,整个人显得异常挺拔利落。
茶楼门外竖着木牌:“今日客满”,七爷顿了脚步。
门外站着的服务小生见他是老熟客,约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迎上前恭敬道:“爷,今日不巧了,本店已客满,没有席位了。”
七爷站在那里,看了那块牌子一眼,心中暗想,不知娘子是否在里面?
“既是如此,爷在此等候,若有人离开,爷再进去。”
服务小生不置可否地笑笑,退回原来的站位。
何曾,王爷还候在门外等着茶客了,他今日偏偏这样做了。
这座江景茶楼,平日来了没觉着有多亲切,此时他多么不愿意看到它从此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玉晨颜拨动的弦音从耳畔划过,如诉如泣,仿佛有无尽的伤感从胸口涌起,又被无情地扼杀在喉间…
一辆马车驶在茶楼门口停下,七爷黯然的眼神亮了一下。
他失望地发现,只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从车上跳下来,直接进了茶楼。
今天是宇轩返家的日子,月娥一早便叫外院的李伯派车去接他。
宇轩路过此处,特意叫马车停下,上楼去看姐姐在不在。若在,接了她一同回去。
候了半天的七爷,见有人直接就推开门,进了大堂,心里炸了毛。
“你这奴才,为何蒙爷,说里面没有位置,怎地他进去就有了?”
“他不是客人,是小少爷。”服务小生看到满脸怒气的七爷,惶惶然解释道。
“他是你家娘子何人?”
“他是娘子的弟弟。”
闻言,七爷的面色稍霁,怒气消了。
“娘子在茶楼么?”
小生正要作答,眼光瞟见石掌柜站在门口,瞪了他一眼。小生赶紧闭了嘴,耷拉着脑袋退到门口,挺胸抬头直视前方,紧闭着嘴,再不理睬人。
七爷脸色沉了下去,盯着石掌柜,正要发难。转念一想,他做得对,难不成有人打探娘子消息,都要讲清楚么。这么一想,一股怒气也退了下去。
看见七爷阴晴不定的脸色,石掌柜走过来,对他歉意地拱手一礼,“客爷,要不,给您搬张椅子出来?”
七爷一摆手,石掌柜恭敬地退下。
他能坐在这茶楼门口吗?此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不管怎样,也不能搅了娘子的场子。
他上了马车,坐在车厢里掀开了帘子,静静等待,里面的人总会出来吧。
宇轩穿过喧哗的大堂,上了二楼,见“梅香阁”包房门紧闭。
他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姐姐不在这里。
他走到门口,招手一名站在走廊上的服务小生进来。
“我姐姐不在么?”
“娘子好些天没来了,小少爷,奴才给您倒杯茶吧。”
宇轩点点头,服务小生跑下楼去,很快提了一壶热茶上来。
宇轩环视了一下这间姐姐常坐的茶室,走到墙角茶柜边,伸手一摸,不见一丝灰尘,屋里窗明几净。他满意地看着正在倒茶的服务小生,正色道:“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姐姐精心布置的,你们要小心些,莫要损坏了。”
“小的们晓得,少爷请放宽心。”
宇轩坐在姐姐常坐的椅子上喝了一杯茶,给她收拾了一下茶桌,起身下了楼。
七爷看到少年独自出了茶楼,坐上了来时的马车,知道娘子不在里面。
他对阿松道:“跟上那辆车。”
“是”
马车跟着进了内城东巷子,七爷看到少年郎坐的马车进了那家宅院,院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
七爷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也不知坐了多久,一直远远地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那道灰墙,让他和她相隔着千山万水。
他克制住了上前叩门的冲动,以何种身份去拜访一位闺中娘子呢?
出身于皇族世家,从小接受的礼仪教养,若不轻贱人,那行止规矩多了去。
他让阿松赶着马车从宅院门外驶过,到了巷子尽头,又叫阿松折返,如此反复几次。终意识到,不会在院门口侥幸遇到娘子,方悻悻而归。
宇轩进了院子,直接往后院去找姐姐,一个月未见,太想姐姐了。
月娥坐在窗下美人榻上看帐本,一抬头,宇轩已进了屋。
“姐姐…”
“哥儿回来了…”
月娥正要起身,宇轩已上前一步,坐在榻上了。
“姐姐,哥儿去茶楼寻你不着,在家做什么呢?”
他偏头看向月娥手中的帐薄,将它拿了过来,顺手放在榻边的红木雕花小桌上。这么久未见,想姐姐陪着他说话。
月娥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哥儿去了学院学习了这么久,还是小孩子气。
她柔声道:“姐姐教你看帐本可好?茶楼里的经营全在这帐本里。”
宇轩往里挪了挪身子,靠着姐姐,昵声道:“看这劳么子作什么?哥儿将来会为姐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眼皮子浅了不是?别看这间茶楼不是很大,但经营好了,足以让人生活安稳。若是将来,你若有不顺,这茶楼可以让你衣食无忧。”
宇轩坐直了腻歪着的身体,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月娥,认真地说:“姐姐放宽心,哥儿定会努力,将来绝不会让姐姐失望。”
哥儿多乖顺,多听话呀,月娥展颜笑了。
“虽然你读的是圣贤书,但也不要脱离了生活,要学以致用。”
“不管在哪里,哥儿都记得稻麻谷穗,耕作辛劳。若是回到以前,就会像祖父年轻时那样,半日读书,半日农耕…”
说到祖父,哥儿的眼圈一红,难过地低下了头。
看着哥儿闷闷不乐的样子,月娥拉起他的手,柔声安慰:“祖父盼望你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若是你考取了功名,他也会含笑九泉的。”
“姐姐,若是哥儿还在家乡读书,该有多好。”
他家有那么多的土地房产,虽然房屋被辽军烧毁大半,还可以慢慢重建,还可以时常走到田间地头,重温与亲人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若不是为了陪姐姐,他实在不愿意离乡背井,还寄人篱下。
“这你就看不懂了,进了岳麓书院,这就不一样了。不出意外,过两年,便有资格参与秀才考试,若是中了,就有了功名。再考中贡生,进士,可直达仕途。这条捷径,全仗表哥帮了大忙。”
在书院里,有同窗从祭酒那里知晓了当今状元郎是他亲戚,那巴结羡慕之心溢于言表,使宇轩对状元郎的才能智慧仰慕之至。
“状元表哥仍学人楷模,哥儿甚是敬仰。”
“过两天,他休沐,我回庞府去,送给他一份谢礼。”
宇轩知道姐姐的良苦用心,低声应道:“好,有劳姐姐了。”
一下子想到她与状元郎的婚约,若是姐姐有朝一日离开自己,该如何是好?他的心隐隐作痛。
宇轩才刚满十一岁,还有小孩子心性,对男女之情还在蒙懂中。他认为姐姐是世间最好的人,就像母亲一样,无可替代。
他恹恹地靠在榻上想心事,一阵倦意上来,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
月娥见哥儿躺在榻上不说话了,似睡着了。回家也没换常服,还穿着学校里的蓝衣锦袍,一身风尘仆仆,便推了推他。
“回你屋里洗漱去,累了就去睡一觉,睡醒再用晚膳。”
宇轩略微侧侧身,不理她,继续睡。
月娥伸手推他一把,“你去不去…”
见他还是不动,伸手去挠他胳膊窝痒痒。
“哈哈哈…”
宇轩吃痒不过,终于笑出声来。
他反手捉住月娥的手,也去挠姐姐的痒痒,两人笑作一团,一起歪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