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树林,地势虽低,可是是一个缓坡,雨水没有在林地过多停留,顺着坡度冲刷进山底的小河,浑浊的河水,奔腾着翻滚着远去。
林中已经被挖了数个大大小小的坑。
那个口不择言的疯子也在。
此时已经躺在泥地上睡着了。
官莫北定定望着前方。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被打成这样,居然还能睡着,还真是疯得可以。
他为什么要信一个疯子的话。
或许是那句“漂亮女人,找儿子”戳中了他心底隐秘的不敢面对的现实。
被关在这里数月,如果母亲得知他的消息,会不会奋不顾身赶来救他?
一定会的。
所以他才信。
阿海远远地看着淋在雨中的官莫北,小跑着过来,“少爷,你要不要先去车里等?”
官莫北像没听到似的,眼睛始终盯着林中忙碌的人群。
“少爷,你好歹撑把伞。”
地上躺着一把反面朝上的伞,像个大碗,里面蓄积了一滩雨水,身后的佣人缩在雨衣里,怯懦着不敢上前。
阿海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他,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少夫人的话他会听。
官莫北抬头看看天色。
天好像被豁开了个窟窿,雨水无穷无尽。
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好似还带着克制的惊呼,然后是窃窃私语。
官莫北循声望去。
“少爷!”有保镖在喊。
官莫北心下一沉,疾步而去。
林中落叶满地,厚厚的残枝枯叶下是被雨水浸泡得异常松软的地面。
一个挖开的小坑前围满了人,见官莫北过来,又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坑底已经溢满了水,雨点落下形成圈圈涟漪,依稀可见水面上有一个异物。
“少爷,”一个保镖拿着铁铲走上前,冷静汇报,“好像是一截骨头。”
阿海闻言呼吸一滞,不安地看了看官莫北。
一向以冷血无情霸道强势示人的少爷,此时的状态实在少见。
丧魂落魄,精气神整个被抽空,一副难以承受打击的模样。
阿海忙上前搀扶着他。
“少爷,现在还没确定,要不要先报警,化验骸骨……”
官莫北没说话,好像只要一开口便连最后一丝气也泄掉。
肩上负了千斤重,压弯了脊梁,艰难地蹲下去。
细长发白,应该是人的指骨。
出乎所有人意料,官莫北没有再多犹豫一秒,突然伸出手,在泥坑里徒手挖起来。
阿海见状想说什么又噎了回去,其他人就更不敢阻拦。
一群人围在坑边,看着那个坑越挖越深,也露出更多的白骨,胆战心惊,心绪复杂地望着少爷。
官莫北浑身肌肉紧绷,手下的动作一直不停,力道很重,却又小心地避开白骨。
脸上神情专注得可怕,好像在做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可又带着疯狂的偏执。
暴雨从高耸入云的树顶瓢泼而下,已经挖出的堆堆白骨被雨水冲刷得更白,还透着诡异的亮光。
他还在寻找什么,强撑着一口气,双手浸泡在泥水中,不停摸索着。
突然,动作停下,整个世界刹那静止,只余难以自控的喘息,和重得如雷轰炸的胸腔。
双臂无力下垂,后又缓缓抬起。
满是脏污的手上多了一枚钻戒,一枚光泽度不再的钻戒。
尘埃落定。
官莫北怔怔地望着,终于泄了力,背脊更弯,整个人跪倒在泥水中。
还用怎样确定,还用得着验骸骨?
这枚从不离手的婚戒,即使被官家抛弃,依然不舍得丢掉的婚戒,就是验明身份的最好证据。
是他连累了母亲,都是他,都是他害的。
他应该从八岁时就死掉,或许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这样就不会连累任何人。
黑色巨洞,自厌自弃,那许久未曾到访过的深渊,又一次出现,拉着他不断下坠。
世界与现实割裂。
看他这副反应,众人心下明了,惴惴不安地互相看着,却又不敢上前。
阿海踌躇着迈出脚步。
他刚想张口,就见前方林中有一个身影朝他们奔来。
那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煞白,从头到脚都是泥点,狼狈不堪的样子,与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
不知是路面太滑,还是体力不支,她跑得歪歪斜斜,几欲摔倒。
快跑到跟前,却又突然停下,平复了下情绪,才慢慢走来。
“少夫人。”阿海上下打量着她,吃惊地喊了一声。
戚南风没有回应,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官莫北。
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男人,像一块埋在土里的化石。
但在听到“少夫人”三个字时,眼睫微微动了动,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对视的那一瞬,空洞无神的眼睛转了转,脸上终于有了活气,虽然是一种痛到极致的表情。
伤心,难过,悲愤,绝望……不管怎样都好,有情绪就好。
最起码还有一丝鲜活,生动。
最起码证明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戚南风走过去,俯身抱住他。
将他拢进怀里。
静静地抱着,相顾无言。
浑身湿透,冰冷的两人,身体好似已经没有温度,只剩乱掉的心跳。
她一直在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强压着动荡的情绪。
刚刚解决了那几人,用她认为最好的方式。
尽管她已经拼命赶来,一分都没有耽搁,可还是晚了。
天知道当她看到官莫北这副样子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震撼,心痛到失语。
戚南风抚摸着他的脸,另一手轻拍着后背。
平时为她遮风挡雨,保护她,爱护她的男人,高大得像一棵树的男人,此时脆弱得像个小孩。
她的心裂了又缝上,然后再裂开,徒手去缝,循环往复,痛到麻木。
在这个时候,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的东西,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她只有这样陪着他淋雨,陪着他疗伤。
官莫北安静地依偎在她胸口,任她抱着。
良久,圈住她的腰,粗重地呼吸,死死拽着她的衣襟,把头埋进去,肩膀不住抖动。
泪水先雨水一步落进她掌心。
温热的泪,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戚南风像被火灼烧,生生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