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愣。
昭玉却抬手凭空变出纸笔来,认真地在纸上写下了“扶泽”二字。
“怎么样?”
他盯着那个既陌生又奇形怪状的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不错。”
昭玉刚想自夸,又听见他说:“那你呢?”
“你的名字怎么写?”
闻言,昭玉得意洋洋地在纸上潇洒写下二字。
“好看吗?”
扶泽盯了一会儿,起身走了:“我去沐浴。”
昭玉一愣:“诶,你怎么走了?”
回应她的是沉默。
她叹了口气,收起了纸笔,快步跑出了屋子。
……
他本以为自己还会继续流落街头几十年,却在那样一个空无一人的风雪天,遇到了从天梧山来玉城的贵人。
天梧山内一切都很好,有美草、鲜花、蝴蝶,还有那一条条跟镜子一样明亮干净的河水,自山谷中流下,水声潺潺,清脆悦耳。
他很喜欢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好感,恍惚过去,才发现这些都是真的。
于是他更喜欢出了屋子,坐在屋檐下欣赏外面的风景。偶尔看到昭玉和其他小孩子玩闹,他也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多了一种想融入他们的冲动。
很快,他又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只是一个外来人,有住有吃就不错了,不该奢求太多。
扶泽身为异类,原以为会一如既往般,遭到天梧山内他人的歧视的。
可是,没有。
他一个人蹲在河边,默默地搓着衣裳时,会有一个年迈的老人走到他旁边蹲下,一声不吭地洗着衣裳。
扶泽悄悄看过他好几眼,但是那人都没有说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两人双双沉默。
直到扶泽洗完离开时,那老人忽然叫住了他:“孩子。”
他闻声回头,有些拘谨地看着老人。
老人却只是对他笑笑:“不要怕,你既来了天梧山,便也是我们灵息族的一员,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瞧见没,其实有很多人想和你一起玩,只是看到你一人独来独往时,却又退缩了。”说罢,老人朝着远处努了努嘴。
扶泽一怔,抬眼望去。
不远处,生满了藤蔓野花的栅栏,齐刷刷探出了五六个脑袋,却在触及到扶泽视线的一瞬,又立刻缩了回去,像个小乌龟似的。
他收回了视线,抿了抿唇,小声说:“谢谢。”
扶泽初来乍到时,昭玉不怎么会来陪他,大多时间都在跟随着族长,外去四处除妖。
后来玉城的妖怪解决了,昭玉就回来了,立刻跑回来看自己带回来的小少年,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扶泽看见她时,很是诧异,很快便又压下了眼底情绪,轻声询问:“你怎么来了?”
昭玉背着手走到他面前:“当然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啊。”
他垂下眼眸:“很好。”
昭玉叹了口气,在他身侧坐下,和他一起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扶泽,你性子好像有点拘束哦,话也不怎么多,总感觉你闷闷不乐的。”
扶泽怔了下:“是吗?”
昭玉:“是啊。”
闻言,扶泽没有再吭声。
其实,他话很多的。先前在家里时,便是因为话多,然后常常被家人辱骂踢打。有时只因说了一句话,便又被人给凶了。
久而久之,他学会了沉默,不喜欢说话了。
但是眼下的扶泽也没有想到,日后还会因为话多,然后被某人溜进屋子,给他嘴巴上贴胶条。
天梧山的日子很快乐,也很温暖。
昭玉经常会带他去草地里捉蝴蝶,带他去河边捉鱼。有时水溅得四处都是,一条鱼砸到了某个族人脸上,气得那个族人当即便要起身去把两人抓过来。
然后昭玉笑嘻嘻地带着扶泽逃之夭夭,两人衣摆划过草地,掀起一阵微风,吹得发丝飞舞。
扶泽不知不觉露出了第一个笑。
族人站在远处无奈停下,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又继续坐下洗着衣裳,嘀咕着:“两个小屁孩。”
有个昭玉已经够捣蛋了,如今又拉来一个陪她一起捣蛋的,真是令人头大。不止如此,与昭玉比试时,为了不伤未来小神女的心,他们还得特地放水,故意输给她。而后昭玉又非常得意洋洋地去找族长分享喜悦。
有时,夜间的山脚下,会有人支起桌椅,将捉来的一大堆小鱼小虾架在篝火上烤。
夜风习习,明媚的火焰映在每个人脸上,忽明忽暗,笑靥如花。
昭玉将一条烤鱼递给身边的人:“你吃。”
扶泽看向她:“你不吃吗?”
昭玉笑嘻嘻地摸了圆滚滚的肚子:“我刚才已经吃了三条了。”
扶泽:“……”
这般美好的日子,在天梧山内过了十年。
两个小屁孩都长大成人了。
昭玉刚从外边解决了一只魔,有些疲倦地走到了院子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解渴。
倏地,她眸光一顿。
不远处,年轻人站在花草边,微微俯着身,仔细又耐心地拿着剪子修理着。
昭玉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走了过去,拍了下他的肩:“扶泽。”
少年回过身来:“嗯?”
“你弄这些做什么?”
“好看。”
扶泽又补充了句:“五颜六色的,好看。”
昭玉没有说话,抬眼望向了远处,视线又重新落回了他身上。
眼前的少年已经完全长开,眉似青山远黛,眼眸如星辰,肤色白皙又干净,眉眼间隐隐透着一股意气,含笑望着她。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昭玉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眸:“这些一点都不好看。”
扶泽一怔:“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你最喜欢这些了吗?”
“我现在不喜欢了。”昭玉平静道:“天梧山只能留你十年,你走吧。”
“走了之后,就不要再回来。”
“啪嗒”一声。
少年手中的剪子坠落在地。
他呆呆地看着她,嗓音艰涩:“是不是……出事了?”
昭玉愣了下:“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他小心翼翼地问。
昭玉拧眉:“我没有赶你走。”
“你是外界之人,顶多只能在天梧山待十年,如今期限已到,你该出去了。”
扶泽紧紧盯着她:“我从前从未听你说过。”
昭玉面不改色:“那是我忘了和你说。”
空气沉默了半晌。
昭玉看着眼前的少年蹲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剪子,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我不信。”
少年静静地望着她:“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昭玉反问:“那你觉得是什么?”
“你最近变了很多。”扶泽淡道:“是不是出事了?”
昭玉凝望着他,迟迟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半晌过去,扶泽将手中的剪子放回了原位,轻声开口:“好,我走。”
天梧山的结界再次打开。
少女站在院内,目送着他离去。
她回到扶泽的屋子,开始整理着一些剩下的东西。
族长走了过来,看了她几秒,叹气:“你让他出去,岂不是更危险?”
昭玉手中动作没停,淡定说道:“总比待在天梧山好,他一身神骨,又有几个人能杀他?”
“可他灵根低贱,修炼至艰,即便有神骨在身,也难以保命。若是日后他神骨被人惦记,只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族长持着手中玄杖,缓缓在一侧坐下。
昭玉不以为意:“他若是有那么容易死,我们便在玉城碰不到他了。”
“玉儿。”族长眉宇微沉:“当初,是你要将他带回来的。”
昭玉身形一顿,继续说道:“如今,也是我让他走的。”
空气诡异地沉默了半晌。
“罢了。”族长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踏出门槛之际,又回过了头来:“可有查到是谁拿走了镇天幡?”
昭玉摇头:“并未。”
“百年之内,务必查清。”族长沉声道:“这段时间,我会多派几个人,前去加固神魔谷封印,你便私下里调查此事,莫要让外界知晓。”
昭玉垂下眸:“是。”
……
简陋的客栈内。
小二将饭菜端上了桌。
扶泽付过灵石,低声道:“多谢。”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或许一切都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天梧山的那十年,如今看来却是如梦一场,梦醒了,他也该继续去流浪了。
若不是玉城的意外相遇,灵息族的任何一个人,他这辈子都没机会碰见。
但一碰见,就是遇到了身份最尊贵的人。
该说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想来,多少是有些幸运的。他不再是无名之辈,便如昭玉所说,四舍五入一下,他也算是受过不息树福泽的人了。
晚膳过后,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慢慢的,扶泽脚步停了下来。
他迟疑了几分,默默地倒着走了几步,凑到一侧人群中,微微倾听着。
“神魔谷的封印居然动了!动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魔族要出世了啊!哎呦我的娘嘞,我才活了多久,就要死了吗?”
“得了吧你,别在这里嚎了,神魔谷封印是结诸神之力形成,也不是说破就破的好不好?再说了,不是还有灵息族和沧月族吗?”
一人瞬间惊慌道:“可……可是,我听说就是灵息族拿了镇天幡,想打开神魔谷封印,勾结魔族,一统三界的啊!”
“……啊?”那人心下一慌,又镇定了几分,嗤笑道:“哪儿听来的谣言?灵息族要真如此做,那可是要遭天罚的!别以讹传讹啊!”
“不……不是灵息族,那会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能盗走镇天幡的,定然不容小觑,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吧。”
有人笑了声:“保命?神界将灵息族和沧月族迁移到下界,不就是为了守护我们的吗?魔族若是想出世,只怕没那么容易,何必惊慌?”
……
“昭玉殿下,这是您吩咐属下整理出的名册。”一人恭敬地将名单呈上,随即安分地站在了一侧。
昭玉正垂首作画,闻声搁下手中的笔,将那份名册拿了过来,低眸扫了两眼:“就这十个人符合要求?”
那人瞥了眼她面前的宣纸,又飞速收回目光,解释道:“半年后便是宗门大选,目前符合要求的的确只有十人,至于其他人……都差一点点,想来半年也无法达到标准。”
“行。”她将名册放了回去,淡淡道:“我待会开结界,你带他们去幻虚林,五月后回来见我。”
那人诧异:“五月?”
“有问题?”昭玉不轻不重地说:“若是连这都坚持不了,日后就莫要说是我灵息族的了。”
凝容不敢再说什么,只道:“是。”
昭玉问:“天都可有什么异样?”
凝容摇摇脑袋:“没有。”
昭玉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拾起笔。
凝容在一侧站了一会儿,视线时不时往那纸上瞟去,终是忍不住出声询问道:“殿下,您若是思念扶泽公子,为何还要将他赶出天梧山呢?”
宣纸上,笔墨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眉眼清隽如玉,唇角笑意温和,栩栩如生,仿佛活过来了般。
昭玉神色一顿,立刻驳道:“胡说,我哪里想他了?”
凝容笑而不语。
半晌。
昭玉整理好桌面起身,冷静道:“随我一探神魔谷封印。”
闻言,那人收敛起笑容,正色了起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