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是被热醒的,寝宫里烧着地龙,他又被盖了三条被褥,热得满头都是汗。
有清朗的少年音问他:“醒了?”
楚明焕循着声音望过去,对上小贵人的笑眼,后者正坐在床边看书,身上的大氅已经换下来,只着一身白色的单衣,见楚明焕醒了,便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床榻不安。
他用手掌测了测楚明焕的额温,又比较了下自己的,眉头拧了拧,说,“好像还是烧。”说完他喊来守在门外的太监,“小顺子,去将药端过来。”
“是。”门外的人应了一声。
“等等……再拿一碟绿豆糕,要昨日吃的那种。”吩咐完小太监,他转身朝楚明焕解释,“那个绿豆糕好吃。”
楚明焕被冻傻了,愣愣地点点头,小贵人便笑了,伸手摸他的头:“你怎么傻乎乎的,难怪会被人欺负。”
话题转到这上面,楚明焕想起了被欺负的那些经历,莫名其妙红了眼睛。
他其实很少哭的,被人欺负几乎是家常便饭,他都习惯了,如果每次都要哭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将身体里的眼泪哭干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哭。恍惚中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这个梦太好了,有暖和的地龙,柔软的床榻,还有一个关心他的少年。
可梦越美好,楚明焕就越想哭,他怕自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发现他不曾到过那间温暖的寝宫,不曾有人救过他。
他仍旧蹲在雪地里,周遭仍旧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小贵人被他的眼泪吓住了,竟慌乱地用手去接:“你怎么哭了啊,别哭别哭,是不是身上难受,药马上就来了,喝了就好了……”
结果越安慰他就哭得越厉害,小贵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一声声地哄他。
楚明焕到底受了寒,气力不济,哭着哭着干脆在少年的怀里睡着了。
“……那次朕在他的寝宫里住了三天,直到身上的烧退下去才回去,中间朕回去看过母妃一次,那人没有骗朕,母妃也在喝药,已经能坐起来了。”
“这对那时的朕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回去看母妃时朕本来不想再去打扰他的,但被他给捉回去了,他说钟灵宫条件简陋,不利于养病。”
“怀月,你可能不知道,”小皇帝看着怀月的眼睛,眉眼间浮着淡淡的笑意,“那三天是朕出生之后过的最快乐的三天,朕永远铭记于心,也永远感激他。”
“如果没有他,朕和母妃可能早就死在那年冬天。”
而且在那之后,他虽然依旧不受宠,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却不敢再轻贱他,照顾得比从前仔细多了。
楚明焕知道,那必然是因为他们都被人敲打过了。会这样做的人是谁,楚明焕不用想也知道。
“朕欠那个人一条命,如果他还在,朕想让他知道,朕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弱小到可以被人随意欺负的小孩子,朕已经可以反过来保护他,也会还他一个公道。”
“那个人是先帝捧在掌心的珍宝,善良、随性,有意或者无意帮过的人不计其数,对于他来说朕或许只是其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个,帮过就忘了。”
“可朕没办法忘,朕一直记得。朕……对不起他。”
皇帝说完这番话之后很久没有开口,怀月同样没有说话,两人默契地将注意力落到里间的太后身上。
一个宫女抱着满是血水的铜盆步履匆匆,春信还在不住地用手绢替太后擦血。
怀月忽地笑了一声,在楚明焕望向他的时候,说:“陛下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记那么多年。”
小皇帝说的这些他原本真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听了对方这样详细的讲述,才从模糊的记忆里拎出那么一两个画面。
这些年他的心脏早已被仇恨所填满,本就装不下其他什么。
楚明焕摇了摇头:“那不一样的。”
“是么。”怀月眼眸沉了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他其实不太信小皇帝的这份感激,从前他信过,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现在他不敢信了。
或许小皇帝只是在诈他而已。
而楚明焕很轻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又是无话。
“陛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宋听的声音,“人带回来了。”
人是在山脚下找到的,当时空行已经换了装束,混在一众香客之间,差点就被他跑了。
“宋爱卿,人交给你了,务必给朕审问清楚,尤其是千日醉的解药,不管用什么办法,叫他给朕吐出来。”
楚明焕原本想自己问,可或许是想到了那些旧人、旧事,一时之间心情不大好,便没了那个心情。
“臣领旨。”
……
暗佛堂。
一身红衣的楚淮序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经文。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楚淮序慢吞吞地拜下去、起身,睁开眼睛的同时轻声道:“你来了。”
“嗯。”宋听从后面抱住他,将脸埋在他颈侧,用力地吸了一口。他身上带着很重的血腥气,一声轻笑从楚淮序喉咙里溢出来,“杀人了?”
宋听又“嗯”了一声。
“在问我的时候,你其实早就知道空行是章炳之的人,安排好了这一切,就等着那老家伙往你挖的陷阱里钻,是不是?”
“嗯,那秃驴手上的老茧就是常年握刀形成的,我不会认错。”宋听握住楚淮序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拇指指腹在他掌心里很轻地摩挲,问他,“你手上的那些茧子呢,怎么去掉的?”
楚淮序的手生得极漂亮,但到底也是舞刀弄枪的手,掌心之中难免留下些茧子,可是现在,他的手上看不见一个茧子,光看这双手,谁都不会相信他从前习过武。
楚淮序笑了笑,没回他,宋听另只手便掐着他的\/腰往上\/摸,到左侧的肩胛骨时停了下来。
他在上面落下一个吻,“还有这里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