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策马奔腾赶往东郡,在江州城外遇见了赶往大安城的徐文。
徐文脸上挂着泪痕,他马技不熟练,骑马骑得磕磕绊绊,摔得浑身是伤。
然而骑马是赶往大安城最快的办法,他的少爷已经快撑不住了,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安去请赵宁,去长离山庄见徐凤鸣最后一面。
徐文生怕自己耽误时辰,让他家少爷跟赵宁见不到最后一面,于是一路走一路哭,只顾着赶路,根本没认出赵宁来。
两匹马从相反的两个方向而来,一个赶往大安,一个奔向长离山庄。
两匹马错身而过时,灰头土脸的徐文再一次从马上滚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少爷、少爷……”徐文摔伤了腿。
他拖着残腿,一边哭着,一边爬向那匹焦躁不安的马:“我要快点……我要找赵公子……
少爷……呜呜……少爷……呜呜呜呜……
少爷……赵公子……
怎么办……怎么办……”
赵宁满脑子都是徐凤鸣,恨不得飞不到长离山庄。
见人摔跤时,他连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全神贯注地赶路。
然而徐文那语无伦次的“赵公子和少爷”引起了他的注意。
已经跑出去好远的赵宁勒停马,调转马头奔了回来。
徐文还在哭,他的腿摔断了,已经爬不动了,趴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用力捶地:“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连马都骑不好!呜呜呜呜……”
“徐文。”赵宁终于确定了自己没认错人,喊了徐文一声。
“都怪我!都怪我!”徐文还在哭:“是我没用!我没用!”
“徐文,”赵宁又喊了徐文一声:“我是赵宁。”
徐文的哭声骤然停止,他倏然抬起那满是血痕和灰尘的脸看着赵宁。
半晌,徐文不可置信道:“赵公子?”
“是我。”赵宁点头,他紧盯着徐文,握着缰绳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你家公子怎么样了?”
“哇——”
徐文一听赵宁问徐凤鸣,顿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赵公子!赵公子!你快回去看看少爷吧!
少爷他……少爷他快死了!
赵公子、赵公子!你快去啊!少爷他……少爷他在等你……”
徐文伤得挺严重,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徐凤鸣当半个弟弟养大的,赵宁不忍心就这么丢下他。
“我没事!我没事的!别管我!”徐文说:“你快回去!少爷他……少爷他快撑不住了……”
赵宁一听徐文这么说,没再说话,立即调转马头往交州奔去。
两天后,抵达了长离山庄。
赵宁已经骑着马不眠不休跑了七天,终于抵达长离山庄。
“赵公子!是赵公子!”
侍人见是赵宁来了,忙迎了过来。
赵宁翻身下马,侍人立即上前来从赵宁手中接过缰绳。
赵宁下马后刚一抬腿,便身形一晃,险些摔到地上。
“赵公子!”侍人忙过来搀扶。
赵宁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抬腿往山庄内走。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一个侍人的惊叫声。
所有人顿时一惊,回头看去。
“赵公子……”
牵马的侍人不知所措地喊了赵宁一声,赵宁回头看去,见赤炼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住喘着粗气,整个身子还在不受控制痉挛。
赵宁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又走了回来蹲在赤炼身边。
赤炼看着赵宁,发出一声悲鸣。
赤炼年纪大了,这一次又硬是陪着赵宁跑七天七夜,已经到时候了。
赵宁伸手摸了摸赤炼的头,说:“谢谢你。”
赤炼打了个响鼻,似乎在回应赵宁的话。
它似乎明白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再也没有牵挂了,于是闭上了眼。
赵宁看了赤炼一会儿,侧头对身边的侍人说:“麻烦你,替我好好安葬它。”
“赵公子放心。”侍人说:“我们一定会让它入土为安的。”
“多谢。”赵宁道了声谢,起身进了山庄。
他长时间没睡,刚才又蹲了这么久,起身时身形踉跄,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赵公子……”
侍人见状不放心,上前来搀扶。
“不用,我自己走。”赵宁摇了摇头,抬腿往山庄里走。
他步履蹒跚,在一群侍人胆战心惊下,踉踉跄跄跑向徐凤鸣的听竹苑。
他跑进徐凤鸣的卧房,首先看见的是坐在榻边掩面哭泣的徐母,和站在一旁面沉似水,一言不发的徐执。
最后看见的,是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徐凤鸣。
徐凤鸣的情况比姜冕好不到哪里去,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赵宁愣了一会儿,才愣愣地走向徐凤鸣。
哭泣的徐母和沉默的徐执见他来了,悄无声息起身走到一边。
赵宁走到徐凤鸣榻边,坐在榻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面色灰白的徐凤鸣。
徐母还在哭,徐执说:“走吧,给他们留点时间。”
徐母看了一眼榻上的徐凤鸣,在徐执的搀扶下走了。
她身子一直不大好,是当年生徐凤鸣时留下的病根。
情况比徐凤鸣好不到哪里去,现在的她跟徐凤鸣唯一的区别是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赵宁一直坐在徐凤鸣旁边,过了许久,他才起身,用帕子浸了水,小心翼翼地替徐凤鸣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徐凤鸣出了一身的汗,眉头皱得死紧,小声呢喃着,似乎是在痛苦呻吟。
赵宁替徐凤鸣擦了汗,随后跪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凤鸣。
他简直不敢相信,明明回来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刚回来不久,就变成这样了?
徐凤鸣小声呢喃了一句。
赵宁蓦地一怔,徐凤鸣又小声呢喃一声,赵宁俯身趴在徐凤鸣唇边。
徐凤鸣又一次呢喃,这一次他听懂了,他喊的是“赵宁。”
“凤鸣……”赵宁语气难以抑制地发着抖:“我回来了。”
“赵宁……”徐凤鸣还在喊。
“我在,”赵宁一闭眼,眼泪瞬间溢出眼眶,滴在徐凤鸣脸上:“凤鸣,我回来了……”
“赵宁……”徐凤鸣呓语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赵宁跪坐在榻边,双手捧着徐凤鸣冰凉的手,额头抵在徐凤鸣的手心:“凤鸣啊……
我们不是说好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吗,你怎么能食言?”
昏迷的徐凤鸣似乎是听见了赵宁的话,他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凤鸣?!”
赵宁察觉到徐凤鸣的变化,当即抬眸注视着徐凤鸣的脸:“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是赵宁啊!我回来了!
凤鸣!你若是能听见我说话,就再动一动手指好吗?!”
徐凤鸣又没反应了。
赵宁不死心似的,一直看着徐凤鸣的脸,奢望能看到他的变化。
可徐凤鸣只是刚才动了一下手指便再也没有变化了。
赵宁不死心,就这么注视着徐凤鸣守了徐凤鸣半天,可徐凤鸣半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
晚上时徐执派侍人来请赵宁吃饭,赵宁怎么可能吃得下饭,谢绝了徐执夫妇的好意。
徐执夫妇没有勉强他,只好派人给他送了些吃食来。
然而那些吃食送来时是怎么样,送走时还是怎么样。
徐执对着侍人端出来的食盒出神许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徐母坐在旁边无声地抹眼泪:“他那么爱阿鸣,现在阿鸣变成这样,他怎么可能吃得下……
瞧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像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赶过来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徐执惋叹一声,既是为自己命不久矣的儿子,又是为了赵宁:“他这样对阿鸣,我们作为父母,原是值得高兴的。
可人有情六欲,自古以来‘情’字最伤人。
他对阿鸣用情至深,我只怕待阿鸣去世后,他会……”
徐执话音一顿,想了想,说:“我去看看他。”
徐执去徐凤鸣房间,赵宁还跪在徐凤鸣榻前,目不转睛盯着徐凤鸣。
徐执盯着赵宁看了一会儿,几步走到赵宁身后,行了一礼:“陛下。”
赵宁终于动了,他微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徐执。
见徐执跪在地上,他忙起身来扶:“伯父,你快起来。”
徐执以额头触地,行跪拜大礼。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肯动:“陛下,吾儿凤鸣三生有幸,能得陛下抬爱,这实在是他、是我们徐氏家族的福气。
徐执与贱内,以及徐氏族人十分感念陛下的恩情。
然而陛下万金之躯,更是身系江山社稷,以及整个神州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的安危于一身。
您是天子,是天下万民的王。
天子的安危与整个长离国的安危密不可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切莫为了小儿凤鸣亏了自己的身子。
倘若陛下真的为此损伤龙体,那将是他徐凤鸣、是我徐执、以及整个徐氏家族的罪过!”
赵宁:“伯父,你先起来……”
徐执厉声道:“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以大局为重!
小儿凤鸣无才无德、胸无点墨,虽对江山社稷毫无建树、一无所成。
然而他身为男人,也有一腔热血,也有一颗爱国之心。
倘若他知道陛下如今为了他如此这般轻贱龙体,那他一定万死难辞其咎!”
“……”赵宁蓦地一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徐执,显然不相信刚才这话居然是从徐执嘴里说出来的。
赵宁何等聪明,哪怕是现在这种长时间没有睡觉,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脑子已经完全不转动时,他也听懂了徐执的言外之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执,良久,才道:“我知道了,伯父请起。”
“在下只是一介贱商,”徐执惶恐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哪里当得起陛下如此称呼,还请陛下不要折煞我……”
赵宁明白了徐执的用意,他放开了徐执的手臂,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徐执,又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默然。
“孤知道了。”赵宁改变了自称:“徐卿请起,徐卿放心,孤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是。”徐执恭敬道,他起身,恭敬地说:“那我现在就去吩咐人重新准备膳食。”
“嗯。”赵宁颔首,徐执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侍人又端了新煮好的膳食过来。
赵宁还是没胃口,但他想起徐执的模样,于是硬着头皮吃了点东西。
徐执早就命人在听竹苑准备好了房间,但赵宁没有睡,吃了饭后仍旧守在徐凤鸣身边。
毕竟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不知不觉便跪坐在榻边睡着了。
这一觉睡下去,一直睡到第二日天明时分。
赵宁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触碰自己。
他瞬间清醒过来,抓着那只手,一抬头,便看见了徐凤鸣苍白的笑容。
“你醒了……”徐凤鸣虚弱地说。
他身子很弱,说话的声音很小,一张瘦得快脱相的脸呈不正常的灰白色。
唯独看向赵宁那双眼睛含情脉脉,格外得温柔,脸上那淡淡的笑也格外得温暖明亮。
赵宁握紧了徐凤鸣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热泪滴在徐凤鸣手背上,烫得徐凤鸣心都疼了。
徐凤鸣身子一抖,他伸手替赵宁拭去眼角的泪:“别哭了……你一哭,我都不想死了……”
赵宁:“你为什么……”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瞒着你?”徐凤鸣说着,不断抹去赵宁眼角的泪水:“我不是想瞒着你。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我不想让你伤心,更不想看见你难过的模样……
子敬说得对……
既然注定是要死的……
那么这种痛苦……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不要再让另一个人……也跟着煎熬……”
徐凤鸣很累,说话似乎已经用完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缓了好一会儿,又说:“赵宁……我好想你啊,我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幸好、幸好……你来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赵宁流着泪:“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徐凤鸣听到这里,开口附和道:“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他笑了起来:“你累吗?上来睡一会儿。”
赵宁脱了自己的外衣上榻,将徐凤鸣抱在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徐凤鸣看了赵宁一会儿,忽然凑过去吻赵宁的唇。
赵宁抱着徐凤鸣,轻柔地亲吻他,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两人吻了一会儿,赵宁松开徐凤鸣的唇,与他额间相抵:凤鸣……”
徐凤鸣似乎猜到赵宁想说什么。
他稍稍离开赵宁的额头,跟赵宁保持了一点距离,他痴迷地看着赵宁:“南山的桃花快开了,我们去南山吧,去过我们一直想要的生活,什么都不管,好吗?”
赵宁凝视着徐凤鸣的眼眸,过了许久,说:“好,什么时候走?”
徐凤鸣嘴角略略一勾:“你先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去。”
赵宁:“好。”
两人抱着睡了一觉,这一觉睡了好几个时辰,一直睡到中午用午餐时都还没醒。
徐执派人来看过,见他二人都还睡着,于是没有打扰他们退下去了,又叫厨房准备好,等他们醒了煮新的膳食给他们吃。
徐凤鸣睡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赵宁不在,徐凤鸣叫来侍人:“赵公子呢?”
“赵公子准备马车去了。”侍人说:“他说若是公子醒了,就让公子等他一会儿,他准备好了就来。”
徐凤鸣:“知道了,下去吧。”
“是。”侍人退了下去。
侍人走后不久,赵宁回来了。
他遣退下人,自己替徐凤鸣穿好衣物,抱着徐凤鸣出府门上了马车。
马车上垫了厚厚的被褥,赵宁把徐凤鸣抱在怀里,躺在垫了好几层的被褥上。
外面响起抽马鞭的声音,继而是马儿的嘶鸣。
紧接着,马车动了起来。
“累吗?”
赵宁垂眸看向怀里的徐凤鸣:“累了就睡会儿,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我不累……”徐凤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一双眼睛从来没离开过赵宁的脸。
一炷香的时间后,南山到了。
南山不好上马车,只能走路上去。
赵宁抱着徐凤鸣下马车,抱着徐凤鸣上了山。
眼下已经入了春,南山的桃花已经含苞待放,整片桃林已经开了些花朵,零星的花朵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南山上,如点点星辰。
远处的瀑布从山顶奔来,银河一般。
赵宁搀扶着徐凤鸣上山。
南山的别院已经准备好了,两人上山后,赵宁带着徐凤鸣去汤池泡了会儿温泉。
徐凤鸣被热水一激,人似乎精神了一点,仿佛连身上都没那么痛了。
泡温泉虽然舒服,但是徐凤鸣身子不好,赵宁不能让他泡太久,于是没一会儿就把徐凤鸣抱了出来。
赵宁抱着徐凤鸣回房,找来毛巾替徐凤鸣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等把徐凤鸣的头发弄干后,两人互相抱着睡了。
睡到半夜,徐凤鸣出了一身的汗,把赵宁的中衣都浸湿了。
赵宁本来就因为担心徐凤鸣没睡熟,徐凤鸣一有异样他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