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样?
素白衣裳,千里佛光?
望枯颔首:“原来如此。”
她当不了这般循规蹈矩、不惹一丝烟火的无瑕人。
但她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是如此。
望枯的人间,是那巫山妖怪们拼凑而来的。这些佛士的人间,一辈子都在追寻天光。
都是路,哪有高低贵贱。
万苦辞嘴上说着不在乎,真到弋祯法师大驾此地时,又偷偷跟在后头。
但佛魔势不两立,他只得远远看着。
望枯本想迈入,却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声响打了退堂鼓。
火却还是往自个儿身上引了。
鸿哀一指:“弋祯法师!这便是那妖女!前不久,还用傍身的魔气毁了整个游风城!倦空师兄却到死也执迷不悟!哪有佛门弟子的模子!”
弋祯法师的耳根,正是被这些话磨出茧子的:“够了!翻来倒去就是这些话!情戒已破,人已昏厥多日,你与素君还想如何!你们需知晓,佛门的戒律并非只有‘情戒’,还有不可生出妒心,不可忘却手足情,不可不明孝道!”
但他们,却是哪样不沾。
有两名女佛走了出来,一个名为萍磬,给弋祯法师端茶送水,顺他气脉。
另一个名为冬青,生得童稚皮囊,却生着藕节手、清亮目,不该在神龛里供着,而像是任由殷实家境捧在掌心的明珠。
她小跑来,挽起望枯的手,个头极为娇俏:“望枯姑娘,这是你的屋子,为何要站在外头,快随我们进来。”
望枯木讷:“我本想着,如若你们没有自觉,我便会撵你们出来。”
——如今,谅解了罢。
是买这二位姑娘的脸面。
冬青两眼笑成月牙:“难怪倦空师兄会如此死心塌地,望枯姑娘当真有意思,如若是我,也想将姑娘锁在屋里不出来。”
望枯:“……他还与你说过这些?”
冬青嘿嘿一声:“自然不曾,是我猜的。”
望枯:“……”
猜的虽是假话,却不怕听者误以为真么?
——谁曾想,佛修里也有怪人。
只见素君两眼下凹,腮帮子往内里塌缩拢,撞见望枯,便咿咿呀呀得倒地,色胆都吓破了,揪着一寸弋祯法师的衣袍,再往屋子内里爬。
“不成气候的东西。”弋祯法师骂完,再看了眼望枯,面色稍霁,“你如实相告,对风浮濯做了何事?”
望枯:“从未。”
素君被风浮濯拔了舌,看似凄凄惨惨,与之置换的,却是归宁下发与他的“免死金牌”——至善地,惜残士,吃得苦中苦,方为佛门人。弋祯便是知晓自己的“爱徒”大打出手在先,必定理亏,才会揽下罪责。
难保素君荣光一世,却保他一世热食裹腹。
照望枯的“歪理”,风浮濯倒是帮了这半吊子一个大忙。
弋祯法师颔首:“老朽信你,那你可知道缘由?”
望枯:“不知。”
鸿哀还不松口:“小妖怪,你究竟真是一问三不知,还是压根不想告知我们呢?”
弋祯法师惊桌:“混账!鸿哀!你与素君沆瀣一气,老朽为师长,便留你二人薄面,不将你那些丑事抖出来!如今!倒是硬气!还敢指认老朽的不是!反了天了!”
鸿哀脸皮垒得再厚,也并无此等胆识与弋祯叫板。而反观弋祯法师,他今日像是抹了层醒目的“脂粉”,像是为了遮掩何物。
奈何全脸像是淬了毒,呈乌黑之色,细究还有灰斑,与那倦怠不堪的混沌眼。
皮相如此不佳,恐是佛体枯竭了——乃将死之兆。
这般,望枯才给了几分好气:“无妨,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猜忌无错。何况,我也的确救不了他。”
说罢,她忽然又懂了晓拨雪的爱莫能助,与柳柯子的失意寡欢皆是从何来的了。
用心行事,却错让东流。
难怪削了傲骨。
弋祯法师却摇头:“你曾救过他一次,哪怕他真是你伤的,老朽也无权怨你一句。罢了,多说无益……萍磬,带走他。”
萍磬:“是。”
这么些天,风浮濯沉眠得相当安稳,苍色笼罩他身,青竹身笔直,从未让望枯忧心一瞬。
望枯今日却起猜疑——这些同门好似救不了他。
萍磬想将风浮濯扶起,后者却纹丝不动。冬青机灵,跟着帮衬一二,仍是无果。佛门上下,皆是些会看事儿的人,凡是有心救风浮濯的佛士,都自发来试上一试。
但风浮濯岿然如旧。
弋祯法师制止了她们,半喜半愁:“他灵力还在,只是难以言说,只怕是不愿走的意思。”
望枯试图劝说:“银柳,留我这里并无用处,我救不了你的。”
清风直入,耳畔别针草,只听绿水之声,不传人言。
弋祯法师更叹:“……他的意思是,哪怕是死,他也情愿与你一起。”
鸿哀的闲话,到底是说不出了——
论钟情,试问五湖四海,谁可比过风浮濯?
望枯犯难:“这该如何是好。”
弋祯法师思忖来去:“如此,只好在此地暂住了。”
鸿哀慌神:“弋祯法师!素君如今还未痊愈,留在此地,恐怕——”
弋祯法师打断:“佛君的病,不可用凡间药医治。要么是自身修炼得道,等来日自愈;要么是供奉的香火予以帮衬,铸成刀枪不入的结界。素君只要勤加修炼,莫说舌头,丢的什么都会长出来的,何必急于这一时?”
他笑里藏刀:“更何况,老朽昨日夜里,见他饮粥,可是狼吞虎咽,还至少吃了三个海碗。确认无碍,才敢带他出来行善积德。但倘若是忽然病的,也不要耽搁了医治的时辰——省得,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还要责怪老朽与妖界的不是。”
鸿哀满脸通红,夹着尾巴说不敢出声:“……鸿哀不敢,正事要紧。”
弋祯法师再看冬青:“既然弟子们上下一心,就由冬青去打探行情,像样的、能租的屋子都去看看。至于剩余的,要去归宁拿衣物的弟子都趁早回去,做好长住之备。”
冬青勃勃兴致:“是!”
……
弋祯法师一个兴起,一声令下,让将晚城妖怪们以为又要天掉金粒了——几十号佛修在山上、镇上住下,非但出手阔绰,还胜过十二峰若干个好吃懒做的弟子。他们一日只休三个时辰,屋中大小琐事都会予以帮衬。
真是既收钱,又收力,没见过世面的将晚城妖怪们各个受宠若惊。
而小荷,不知从万苦辞那处听来了什么胡诌之词,竟追问望枯可是那大名鼎鼎的财神爷——派来的人。
不然,怎会所过之处,皆落横财呢?
望枯却垮脸:“我若真认得他,他出手如此阔绰,早就助我富甲一方了。”
小荷美梦破碎,大失所望。
哪怕将晚城来了再多人,风浮濯一日不醒,日子也照过不误。没什么大风大浪,只是按部就班了些,索然无味了些。
像是从戎马倥偬里纵身一跃,去到了世外仙境。
但时辰受了火炙、水浇,与黑夜同生,被人掰碎了用、折断了放以后。再搬出清闲,自然显得过分唐突。时辰就此找不着北了,更要往回转去。
柳柯子说得对,真“停”下来,又觉哪里都不舒坦了。
但也多亏了这份闲适,才让望枯能抽空捋顺这些天的纷乱,且将那抛之脑后的“纰漏”重新拾起。
一,银烛山众鬼修的下落。
望枯还是率先去寻了万苦尊,这厮几日不见,又有心头好——蒙头大睡。偶尔出门遛个弯儿,但多数没人碰得见。
好不容易逮着人,问及此事,他也像睡不醒似的,听一半,丢一半。
他大着舌头关门:“这些鬼修又不是我莫欺谷的鬼修,你找我对峙有何用?有这闲心,不妨多问问你那师尊!”
望枯一口咬死:“就是万苦尊的功劳。”
万苦辞关紧大门:“少来烦我!”
为把此事刨根知底,隔天,望枯就去了辛言那一砖一瓦都经由他手的小院里吃席。
和喜丧之事无关,单是给十二峰所有弟子下帖,可惜来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还有因为柳柯子一走了之而“伤痛欲绝”的苍寸。
他虽一声不吭,但到底还是男儿身,并无太多泪可流。只是闭在屋里捣鼓陶土人,如此十来天,已然捏满了整间屋子,还日日精进,喜怒哀乐都能辨别得出。吓得那紧跟望枯后头的颜知,误以为遍地皆是头盖骨,自己也闯入了魔头沼泽。
不过,三人再会时,苍寸已在自个儿瓢顶,开了一方天窗——浑然想通了。
他胡吃海塞,恨不得掉进辛言那口大锅里去,单就自己,也饮尽一整壶农家酒。
苍寸打一饱嗝:“颜知宗主,我知道,有些事是我忘了,但日后的,我什么都要记得,我若不记得,你也要帮我记得!”
颜知无语:“……也是被你赖上了。”
辛言慢悠悠走来:“都聊什么呢。”
他竟闷声行大事,先遣散钧铎峰,又指出一处不为人知的仙山,还美其名曰——“倘若无处可去,就去那处碰碰运气。”实则,这仙山并无实名,只是辛言当年砍柴却荒废已久的故里,如今将毕生灵力注入此地,为给他的弟子一条生路。
可与之相对的,便是千堆雪,埋青丝。
即,华发再生,皮囊疮痍。
已似期颐之年。
颜知打趣:“你啊,一把年纪了,如今这身子骨,就少折腾点罢,真不怕旁人碰一下你就仙逝啊?”
辛言蹒跚端碗,口齿不清:“尔等,肯赏我这个脸,已是很好了……来。”
苍寸明面说是被风沙迷红了眼,实则,就是见不得这老人伶仃的场面,便猛吸鼻子:“诶,好吃啊,都趁热吃啊!”
辛言彻夜折腾出来的饭菜,要么咸了,要么淡了,难通中庸。但望枯哪怕不喜这些,也会赏下这个脸。
万苦辞唯有此时,才会横空出世,蹭了望枯身旁之地:“年夜饭知道请我过来,为何今日就不知了呢?”
有一就有二,萍磬也带冬青首当其冲:“我们二人也兀自叨扰,辛言宗主可还愿意?”
冬青跑去替他端:“辛言爷爷,您不劳累么?快来吃一口罢?”
空荡荡的庭院,摆着六桌酒席,只有一桌坐满了——却也多了些人烟。
辛言连连躬身,眼尾濡湿:“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快快请坐。”
话里风采依旧。
只是身骨已摧,且与凡人无异。
这一桌子彼此都不熟络。
也就苍寸能逢人说上几句。
辛言还备了亲手制的炮竹,他颤颤巍巍地放在树下点:“好看……人多,就该看这个……”
“轰——”
望枯看过许多烟火,心底却觉这一回,应是与好看沾不上边。
只有一声响,一尘无色的烟。漫天碎屑炸开,挂在枝桠,满是“好彩头”。
但人人都只顾昂首,忘了低头。
而辛言,也正是这般。
静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栽倒炮竹旁。
且再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