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泛人在磐州时,当了会儿虚头巴脑的哑巴——他是怕京城太盛,人人会嫌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不上道。
而拨开重山之雾,看晚霞醉卧渔火身,饮一口九曲江,人又精神抖擞了。他又当起这载人的老行当,随即与裹成粽子还瑟瑟发抖的沃元芩攀谈。
襄泛身形不变,宽身一挡,乐呵地笑:“沃姑娘,你是第一回坐在我的剑,我这人又是粗心大意,若是哪里招待不周,还请告知一声。”
沃元芩唇亡齿寒了,还要从软絮里探出头,再报之一笑:“怎么会呢,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襄宗主不嫌我就好。”
襄泛被哄得一愣一愣:“哪里哪里,往后就是一家人,切莫说生分话……”
他是知道望枯的,只要到了他的剑背上,定会止不住犯瞌睡。因此,自个儿的唠叨声能低则低,就是为了这十二峰换着捧在心肝上的“遗孤”,能枕个安稳觉。
可望枯便是在梦里,也想犯浑,再接上一句:沃元芩的话信一半就行了。
而望枯在泛舟似的起起伏伏中,身不为浮萍,反倒定在梦乡。
只是这一回,临到十二峰门口前,望枯有所觉察地醒了。
沃元芩无论好坏,照夸不误:“原来这里就是雾岫山,当真是气派!”
襄泛干笑:“勉勉强强罢,不足以挂齿……”
而叫望枯一探究竟,却知襄泛并非是用谦词。
哪里气派?比对过往,真真是削减了几层风光也不为过。
出了磐州,处处无雪。
而那百阶长梯上的黄叶,却叠在两边,各有半人高。两根名为“十二残”的柱子,好似被那四月绵雨洗褪了朱鹮色,只如新桃粉嫩,却多了好些刀疤。昔日阔绰的高门,像是难耐如今的容貌,而郁郁寡欢。
至于近在咫尺的遥指峰,像是断裂的剑。锋芒已逝,蒙尘几处,流萤霞草失了光泽,偶尔抬头,也是无精打采。
滚滚浓雾中,却让瘴气占了大头。
如此,说是萧条都算抬举。
雾岫山病了。
病得只是站立,都只是一个空壳,“五脏六腑”也被毒虫啃噬殆尽。
可雾岫山又在靠什么强撑着呢?
恐是——一个岌岌可危的信念。
和,若干天命之人的冥顽不化。
更何况,病得还不止十二峰一个。
望枯要寻路清绝,却只有苍寸跟着。
望枯:“苍寸师兄,路师兄可是去寻席咛师姐了?”
苍寸:“嗬,还真被你说中了。”
望枯:“席咛师姐现下如何了?”
苍寸长叹一声:“唉,这就说来话长了。”
……
望枯近乎一整年漂泊在外,即便苍寸嘴皮子不停、论个三天三夜,也只是将将开个头。
如今的上劫峰,未想重建。原先那间间舒坦的小屋舍,都已搬去银烛山上。
万来与廖董两个活祖宗,先带望枯将如今上劫宗的弟兄们,住何处,屋哪间,都划分清晰。
银烛山照阳之地便由上劫宗拿去,聚阴之地仍属凌嵘等鬼魂所居。
望枯到了“苍寸苑”,一如既往别致。
茅草起屋,铁树顶梁。门口凿了井,井旁靠着锄头。苍寸还从甜到掉牙的果子树边,添了几口四四方方的田亩,茄子、芋头、土豆、白菜各种一块。
倒是真有隐居仙人的神韵。
苍寸先沐浴更衣,烹了茶点,再选沙棠神木下的石头桌凳大谈特谈,眼下竟也雕了棋盘出来——无他,正是为三个久别重逢的姑娘,而考量妥当。
苍寸还是管不住贪吃的毛病,杏子胡随地一吐,美名其曰是“助山成荫”:“我说,续兰、吹蔓,你俩何时能消停下来!这望枯回来了,是天大的好事,你们不想法子备桌好菜,光跑她膝盖上哭丧来了!能不能盼点好的!”
这二人哭来哭去,像是马蜂在他耳边久鸣,因此,苍寸这张名品好嘴怎么也不会惯着她们。
吹蔓抽噎开口:“苍寸师兄,望枯逢凶化吉,来日定会红红火火的,怎与丧事相干……”
细听苍寸揶揄,才知这枯叶蝶待望枯走后,不疯魔不成活,倒是用了另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法子“祭奠”——累不死自己,就往死里累。
她隔三差五就往巫山、十二峰两头往返,但不做别的,就是为了将望枯的小屋和藤根石室,里里外外清扫个干净。
是怕望枯在外累了,会回来歇息一夜。
原先上劫峰还在时,她还要化为蝶形,穿过十几道长风,飞去各峰讨劳碌事做。何所似就让她包揽了衔隐小筑,这厮一口答应,还分文钱不要。只为每日渡水,擦拭那石壁之上、望枯昔日踏脚的“自擂台”。
折腾来去,活活瘦了十五斤。
望枯心疼得紧:“吹蔓,下次不许了,这些日子多吃些,再瘦下去,风一刮,怕是真要吹跑了。”
吹蔓怯懦点头:“好,我都听望枯的。”
续兰说不了话,就在身侧眼巴巴看着。望枯仅是一个轻抚,她便能瞪大葡萄眼,要拱她的掌心。
诚如厚此薄彼之理,续兰反而壮硕了。此个寒来暑往,她的个头拔了一拔,刚及四尺五寸。
原先那一掰就断的胳膊,倒比沙棠神木几根萎靡不振的枝头还要粗。听闻苍寸在暑天,常带她去衔隐小筑,晒伤的黑渍至今还留着。
而识的大字,却比以往多了太多。若写一篇小令,也稚气未脱,文章斐然。
眼下献宝似的给望枯摊开看,也是为了邀功。
望枯看了个大概,细究会暴露“白丁”本性:“写得真好,如今的帝王品性尚可,哪怕续兰哪日回了人间,也有九成机会当官了。”
续兰笑得双颊绯红,恰似花开灵动。
至于那风银柳与沃元芩,望枯只觉去了一趟人间,倒是长了运势,到哪儿都人丁兴旺。映到这二人身上,则更是浮夸——回了十二峰,说什么都要跟在她后头,且寸步不离。
先说前者。风银柳被关押去了走龙峰——只因那兰氏一族的将士们誓死追随兰入焉,兰入焉倒是随和,以符咒画地为牢,再然后,自然是当了这甩手掌柜,跑去四海八荒游玩。
至于为何风银柳不乐意,还真不是忌惮那咋咋呼呼、至今不服气、几近失心疯的太子。反倒是怕离了望枯太远,再次弄丢他心心念念的“白骨偶”。
与风浮濯的毛病如出一辙——聪颖,果决,一猜即准。却败在忧思过虑,最会操心之上。
更何况,全峰弟子轮番上阵,也敌不过此人的蛮劲。望枯才更近一步,好说歹说,“日后都抽空来看看你,以示安然”后,风银柳约莫思忖了半炷香不吭声,倒是自己走进了“笼子”里。
说完风长引,再道沃元芩。
正儿八经用大选入峰的弟子,需向辛言宗主上报后,方可安身落户。而今,十二峰自身难保,年初就已停了大选,幸好每年择的人少之又少,才无关痛痒。
但于沃元芩而言,便是雪上加霜。
正因了无盈余的屋子,将她塞入何处都是不便。沙棠神木三间小室,是她们求神树降下的天意,再开一处,自当犯了忌讳。
望枯更不会与一个将她算计过的人同床共枕,索性让苍寸收进了茅屋的耳房里。再精挑细选了些不硌人的稻草做床,封上永不腐朽的灵力,铺上她一等一的锦被与棉絮。
沃元芩打心眼里喜欢。
可凡是有热闹,她都要掺和一脚,无凳也屈身卵石地:“苍寸师兄,我刚好在人间开酒轩,厨艺与庖厨相比,虽不算精湛,但院子里的菜我刚好会做上几道。诸位好生叙着旧,这场接风宴,就由我来着手罢。”
同是八面玲珑人,苍寸赞不绝口:“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光是这一段话,也够你俩学上一辈子了!”
吹蔓的确仰慕:“沃姑娘好生厉害。”
外人识趣离去,望枯才好敞开了问话:“苍寸师兄,席咛师姐到底如何了?还有,上劫峰塌了,为何还能将沙棠神木移植到银烛山上?”
苍寸饮茶润嗓:“席咛之事我不好说,你需亲眼一见。而沙棠神木能得幸免,那还真是师尊的功劳。”
“你走了半旬不久,我还沉湎在悲思里头,师尊就跟抽风似的,说,‘你人走了,东西留在这里也是碍眼’。我一想,续兰和吹蔓都在呢,当然不能让他造孽,就带着清绝与凌嵘商榷,再叫上万来那几个,帮着给这沙棠神木挪了个窝。”
望枯天真揣测:“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师尊早知上劫峰会塌,才帮了我们一把呢?”
苍寸一拍额头:“还真有可能!师尊平日偏袒你就算了!人儿都走了还这样!早与我说,还能抢回院子里的那几棵果子树呢!”
望枯那织骨棺的责罚,虽是休忘尘一人为之,但处死的命令,却在衔隐小筑告知十二峰上下。
上劫峰能求她回来,就多的是不愿她归来之人。如今却都能心照不宣地,当这一年长恨为空想,这里头没人事先打点一句,望枯怎能相信?
望枯另起话锋:“师兄,那何为制衡之说呢?”
苍寸正色:“你是听晓拨雪宗主说的罢?此事攸关十二峰命脉,我空口说白话,你定是不易明白。”
他轻叩桌面,指尖沾水,再圈出几处深壑之地:“就拿天元和星位为例。”
“所谓天元,正是中心这点,而星位共有九个,若要致胜,断不能忘了这几处领地。假若这九点,分别是人界、魔界、原先的幽冥界、仙界、妖界、佛界,那剩下的三点,望枯觉得该放什么好呢?”
望枯不假思索:“天道。”
苍寸咧嘴:“不错啊,继续。”
望枯斟酌道:“第二个,命理之外的人与物?”
苍寸:“是了,就是五界内出生既定的,却不可控的,甚至自己都不知自己的真实本事的‘天龙人’,比方说……”
望枯接话:“……我?”
苍寸嬉笑:“孺子可教,那这第三样呢?”
望枯看看山川,涓流,日薄西山。
她不由顿悟:“……‘制衡’?”
苍寸:“对了!之所以单拎一条给它,就是想让你明白,‘制衡’绝对是条条框框之内、却命理之外的存在。天道可灭,但制衡不可打破,若是有人想视它为无物,妄图独大,只会消失得悄无声息。”
望枯似懂非懂:“可为何只有天元空着呢?”
苍寸:“只因不论何时,世间的中心,都无法停在一处之上。制衡的作用就显而易见了,当这星位的九点,有一方势力削减了,谁都能占据天元,承载其余几界的万千宠爱。”
望枯顿挫:“所以,如今的天元,是人界。”
人界才得以“恃宠而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