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倒头就走:“对不住,我叫不出口。”
休忘尘起跳,一跃,少年意气,落地小半里。
刚好横在望枯身前。
他的确贪,人在跟前了还要低头寻她眼,只为四目相勾:“不好,重来。”
望枯:“……”
她正愁是装疯卖傻好,还是就地拼个你死我活好。
风浮濯素来不疾不徐,今时却飒踏流星,抬手遮挡望枯半张脸,再往身前带——
他袖口间,馥郁晚荷,望枯巴掌脸不疼,却品出了蛮力。
风浮濯不容置喙:“休宗主,她说不愿。”
休忘尘朗笑:“倦空君抱她时,也没问情不情愿呢。”
半斤八两。
晓拨雪复行几步:“休宗主为何埋伏此地?又想如何?带望枯走?”
“哪里是埋伏?无非是我打累了,就在烽火台里小憩,忘了时辰,又馋望枯的声儿,便索性留下,妄图碰碰运气。”休忘尘一笑,“我若想带她走,会喊全宗门的人都来此地,杀个措手不及。”
若休忘尘有想行之事,会用千百种法子让它幻化成真。
晓拨雪不耐:“你到底想如何。”
休忘尘耸耸肩:“我早已直说。”
风浮濯缓缓放手。
三人随即向望枯看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可望枯的脾性过分寻常,若旁人能说两句软话,兴许还会听从一番;若那人冥顽不化,提溜她辫子死活不放——定会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一身反骨。
她绕过他走:“我不想打架。”
休忘尘业已预判,长手一伸:“慢着——”
望枯躲开,拾起瓦片划去:“休宗主要么道明来意,要么拔剑比试。”
休忘尘顺从放手,莞尔一笑:“说了。”
望枯:“……”
因四处讨生活,养了“做小伏低”、逢人忍让的好秉性。
眼下却成耻辱。
休忘尘识趣后退,影子一瘸一拐:“我知你不愿看我,幸好今日躲得快,你若伤着,我可就打不过以一敌百的倦空君了。”
风浮濯不觉此话悦耳,寒光毕露。
晓拨雪:“休宗主只是如此?”
休忘尘摆摆手:“无人留我,自然只能走了。”
晓拨雪抿唇:“你还是让人捉摸不透。”
“几百年了,第一回听晓宗主说这种话,休某就当夸奖收着了,”休忘尘原以为,晓拨雪要置身事外一辈子,而今细想,乱世如何独善其身,“晓宗主,您这命,既是上劫峰坍塌换来的,就需加倍怜惜,回去罢。”
望枯抬眸:“……坍塌。”
她遥望天边,左思右想,还原地转一圈,只为掂量自身。
——并无刀伤嵌入。
莫非,是那脖间的三道疤?
如今无所觉,大抵是被风浮濯悄无声息地擦去了。
休忘尘失笑:“望枯,何须如此介怀,上劫峰不因你塌,来日也将毁,柳宗主可算功成身退了。”
他佯装失误:“噢,险些忘了,晓宗主还未曾提及此事呢,恕我多嘴。”
“……”
休忘尘拿出蔓发剑,一挥天地,无月之空拢来星虹,勾出北斗诸星。
他收剑,轻伤隐隐叫嚣,笑意泯去:“夜泊不易,我给你的这片星,虽不多,但好歹不会暗无天日了。望枯,万事小心,莫再受伤。”
说罢,休忘尘择了一星,跟其游走去夜幕深处。
恣意旷荡,举目为光。
……
风浮濯无处可去,又大有一副,多了他,就将性命托付于她的架势,望枯只好带着;晓拨雪起死回生,本就为寻她而来,满腹牢骚无处撒,望枯更该带着。
却有一问。
要从奈河渡水去失桥峡,需合紧棺材。
风浮濯人高马大,晓拨雪七尺之身,各领两头船尾坐好,中间能隔楚河汉界,棺材还如何盖得上?
望枯蜷在中央,置换僵局:“不妨,我们还是躺下罢。”
风浮濯:“我侧躺便是,既不占晓宗主之位,又可让望枯枕上我身。”
——白首到头,死后合棺。如此诗情画意,他风浮濯以前不曾,往后更不可肖想。
晓拨雪浅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风浮濯:“不敢。”
——只听望枯发落。
晓拨雪对她温声细语,若是犯了天条,也一笑置之。
对风浮濯却判若两人。
望枯斟酌道:“倦空君提议不错。”
晓拨雪感时伤怀:“望枯这是嫌我了?”
望枯摆手:“当然不是,我喜欢乱动,躺着也不老实,晓宗主受了伤,我若执意躺去,是害了您。”
风浮濯颇有深意:“嗯,望枯只想尽孝,晓宗主无须操劳了。”
——这金刚不坏的人皮垫,还需男儿来当。
晓拨雪似笑非笑:“……嗯。”
——竟着了他的道。
风浮濯先躺棺材之缘,伸出一臂,长身与棺材壁相抵,分毫不差。换作望枯独躺,上下都将留些空隙。
而晓拨雪平躺另一头,她微阖眼,双手交叠贴腹。像那薄命红颜,一枕凄清。
望枯顺躺风浮濯的肩,当这二人的高帘。
两边还能多出几寸。
风浮濯拉紧棺顶:“盖棺了。”
织骨棺依水痕归。
这样一个长短适宜的路途,不说秉烛夜谈,也该是知根知底的好时候。
晓拨雪睡不着,外人在此,几度开嗓,几度无果;望枯昏昏欲睡,有心沉眠而无力。
而风浮濯最无思虑。
他侧耳倾听,哪里迎风有浪,何时就轻锢怀中人。
望枯索性敞开了话:“晓宗主,为何唯有上劫峰坍塌,您才能苏醒。”
晓拨雪的答复,多半演练了千百次:“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样东西败落,另一样东西就会兴起,与阴阳相生、五行相克之理有异曲同工妙。十二峰因神而生,处处设计得严密。”
望枯思索:“因此,上劫峰与负卿峰相对?”
晓拨雪:“正是。”
望枯:“可当晓宗主昏睡、负卿峰坍塌时,上劫峰也并未风生水起。”
破结界,生间隙,比试台一战,名列前茅的弟子都落到了后头。
好似珠玉蒙尘。
晓拨雪沉吟:“一物盛,却呈衰势,只能是又被另一至阴之物制衡了……刚好,我带了回溯珠,我映在棺材顶上,同你一并看看。”
她从袖口拿出湖色夜明珠,棺材顶荡漾在波光粼粼中,訇然亮了整个静默天地。
棺外是水,棺内亦然,只是不再湿答答的。
剥开波浪,映出上劫峰。
满是裂缝,千疮百孔。
群弟子力挽狂澜,二十多把长剑插在痕迹中,有缝补之用。
一座孤峰屹立不倒。
柳柯子起阵,一声震天:“都闪开!”
刹那,天崩地裂,长剑率先沉入水中,而后山峰分崩。昔日的高耸入云,如今却断为上万个石块。
其中一个,向望枯眼里倾倒。
风浮濯一手遮挡。
望枯瞥他一眼:“……”
晓拨雪:“后来,石块都碎成沙,堵了山下河流,至今未通。”
望枯既知缘由,先与风浮濯耳语:“倦空君压根没瞎是不是?”
风浮濯偏头:“……并未。”
扯谎也风轻云淡。
望枯:“我不信。”
风浮濯避而不谈,从腰间拿出一条粗布:“望枯若觉我有失仪度,便帮我系上,可好?”
清风声落入耳,竟让脖上生痒。
望枯轻声:“也好。”
她拿过粗布,再抬起手。风浮濯的鬓边发,卷起她的袖口,几根顽劣的发丝,若有似无地拨弄她腕心一寸,平日玉树临风、傲骨嶙峋,可青丝却软得像绸,一瀑千里。
两指轻巧,打好一结。
好似成了,望枯勾他身上、讨着要抱的模样。
——风浮濯当时瞎了眼,莫非是因总把“自伤双目”挂在嘴边,再由望枯的巫蛊之身,成了真?
“不舒服?”
风浮濯像是贴在她发旋上开口。
——明知不该,但今日再贪第二回抱,已是足够。
他深知,往后事不过三。
望枯:“……倒也不是。”
——呼吸交错,共束发髻,有合欢之意。
仅是不甚自在。
晓拨雪久不听下文,微微起身探看:“望枯?”
望枯双目之中,擦出清辉,她才回神:“木已成舟,我只在乎,师兄们可有怨我?”
晓拨雪:“为何会怨?”
望枯:“我的脖颈有伤。”
言下之意,上劫峰坍塌正是由她而起。
晓拨雪稍顿:“他们敢怨你么?”
望枯:“应当不敢。”
晓拨雪:“那你的伤口呢,好了么?”
望枯:“好了。”
大概好了。
但仅凭晓拨雪的三言两语,望枯驱散了随身多日,名为症结的“愁云”,迈过小沟,四下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孑然的影子。
由此可知,晓拨雪也从不怨她。
望枯眉眼弯弯,像是什么都好了。
……
织骨棺没入水底后,晓拨雪与风浮濯都识趣,不再多言。
望枯悄悄入梦了。
又至故里巫山。
梦中,巫山的天,还是橙黄时。
吹蔓拉起她,说哪处景致最美,做了零嘴,铺上新布,就等她来了。
巫山没了那大大小小的石壁窟窿,更没有合欢者打搅,只有她们两个。
她翩跹着,带她来了巫山顶,万山红遍,巫山水潋滟。
一切都如初见。
“轰隆——”
一声巨响后。
梦里的吹蔓落了身。
望枯睁眼苏醒。
风浮濯紧紧搂着她:“棺材与一物相撞。”
晓拨雪异常冷静:“但不是礁石。”
棺材被撞后,就此不可控,直挺挺向水面浮出。
风浮濯再遮她的眼:“要天亮了。”
下一刻。
织骨棺上有声,一连响了十声。
自此,棺材顶从外撬开,嵌槽断裂。
望枯在风浮濯的掌缝中,看到一角绿衣,扬洒墨痕,于宿星中吹起。
并未天亮。
是风浮濯温柔的宽慰。
望枯不由脱口:“……万苦尊?”
几乎瞬间,风浮濯抱过望枯一跃而起,晓拨雪紧随其后——
一条长蝎尾似的九段鞭,三角利尖,戳穿织骨棺底。
万苦辞身后为一座气宇轩昂的屋舍前。
牌匾有三字,“若生录”。
他喘着粗气,魔气横飞,长发掩了半边面。
他道。
“要么躲。”
四肢扭得稀奇古怪后,再掷长鞭。
“要么死。”
只一眼,望枯确信——他被操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