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儿来了。”
“见过父王。”
老者端坐于书桌前,目光于大寒手中一扫,心中已隐隐有个猜测。他半垂了眼帘,不明晦暗地瞧着楚恒的面色,心似古井无波。
那一摞书信皆是旧时之物,许些纸张的边沿已些微泛黄,只是依旧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不染一丝尘灰。楚王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牵出个难看的笑容来,仿佛已经知道楚恒此行前来的意思。
“今日早朝散得早,”老者寻了个旁的话题,道,“想来阿恒还未用早膳,便赶着过来了。”
“多谢父王体恤。”楚恒显然不吃这一套,恭敬地拱手行礼,郑重道,“儿臣今日前来,是为国事,而非私情。”
“国事?”楚王默然提了笔,用细腻柔顺的狼毫笔尖轻蘸了朱墨,头也不抬地埋入书中,“老三所禀之事,定是要紧的。”
楚恒顿了顿,察觉到了楚王心绪的变化。楚王一向待他十分疼爱,但那是建立在不提及陈年旧事的前提之下。如今他携旧物而来,目的不言而喻,楚王便将他搁置一旁,连免礼都忘了告知。
少年默默直起了腰身,仰首望着那闭口不答的老者,苦涩道。
“儿臣,要状告林氏。”他字字铿锵有力,赫然是将这些时日养下的气力悉数留到了今日,大有破釜沉舟之感,“王后身为国母,罪行有三:一曰,纵族子弟不耻,累西南百姓无辜;二曰,私刨妾侍坟冢,致朝局动荡不安;三曰……”
“够了!”
“三曰,暗通他国……”
“够了!”老者将朱笔一摔,怒极而起,“老三,自你幼时,孤便告知过你。林后,是你的嫡母,是楚国所有百姓的母亲,怎容你在殿前污人清名!”
楚恒自嘲一笑,眼中晶莹,像是忽然释怀一般,长出了一口气。他抬手示意大寒将那些书信交予,继而把那一大摞都搁置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当着楚王的面一本本翻开、一页页查看。
他口中喃喃,不知是否还在对楚王陈情。
“这本,是最近一回,父王让我带去西南的万民书;”他说着,将那一本抛在楚王面前,接着是另一卷,“这卷,是西南书生遭山林大火后,为已故的老弱妇孺写下的悼词;这封,是儿臣府上暗卫,探得机密后临终写下的绝笔。”
书页翻飞,一本本、一卷卷落在案前洁净的长毯之上。
楚恒视野渐渐模糊,目光却瞧见楚王身前案上的那一盘完好柑橘。
“清名?
“父王,你这般在意她的清名,可会在意我母妃的?”
……
在大寒和小寒等一众暗卫的注目下,楚恒彻夜未曾合眼,独自一人迎着冷风,在竹林中坐了一夜。他守着那一方破损的孤坟,任由跌落的竹叶划伤他的灵魂,像是要将自己埋没在枯槁之中。
小寒怕极了,生怕楚恒一时想不开,以自尽之法宣泄情绪。她想不明白,分明楚王对于秦氏女的态度昭然若揭,为何楚恒偏偏要再领着那些文稿、书页,去宫中闹上这一回。
或许,只有珈佑知道,他只是想给楚王最后的一次机会。
数年的父子情谊,在这彻夜的冷风中烟消云散。
……
“父王,林氏杀了我的母妃,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那是儿臣的母妃啊!”
“岩儿,父王一早就同你说过!林氏是为父的开国功臣,在朝中居不可撼动之地!你母妃之事已过多年,尸首迄今都无处可寻,你又要为父从何定罪!”
“没有尸首,就不能定罪吗?父王当西南这些罪证,都是一纸空文吗!”
“林氏一倒,半个朝堂都要为之牵连!如今鲁国新王登基,同梁国签署了不战之约,那梁贼自然将悉数兵力都放到了同大楚的边境之上!楚国遭逢外患,若此刻下罚林氏,便是内忧外患相加!你身为公子,不谈边防社稷,反而来此同孤说些陈年旧事,意欲何为!”
“父王,我若有母妃,又怎会被欺凌至此!我若有母妃,又怎会被迫小小年纪就挨着您这一棵大树!父王总说我同您亲近,可我若有母妃,又怎会一双腿到了如今还无法站立,生不如死!”
年迈的帝王怔住了,心脏狂躁地敲击着胸膛,仿佛随时要从喉中跃出。他本以为自己给了楚恒足够的安全,甚至将自己的得力暗卫悉数给了他,应当能稍稍弥补他失去母妃的痛楚。可时至今日,听他头一回以平静而暗藏宣泄的语气告知,心中竟隐隐作痛,茫然无措。
楚恒看他不答,眼中隐有热泪,竟疯魔地笑出了声,似在讽刺自己的人生。
“父王,您现在知道了。”
知道我从一开始就记恨着你。
知道我从被太子欺凌的时候,就想着算计你。
知道我夜夜梦魇不断,是因年幼时恐惧之故。
知道原来我这样一个所谓公子,早已没了父母疼爱。
孤苦伶仃,漂泊至今。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
晨起时分,大寒捧了一个漆黑的木盒,跪倒在楚恒身畔。他淡淡开口,声音轻微,生怕吵乱了主上早已飘远的思绪。
“主上,这是东南送来的一盒珍珠。先前小雪取走了一颗,剩下七十六颗,请主上示下。”
楚恒眼睫一抖,浑身打了个冷颤,缓缓回神。他侧眸瞥了眼那只木盒,大寒便顺势将其打开,露出其中色泽温润的圆珠。单是一颗便罢了,若要集齐这颗颗大小相差无几、质地醇厚的珍珠,怕是要费上不少功夫。
珍珠的柔和光泽,如同晨露般清新自然,它所散发的魅力犹如月落星沉,映照出大海的神秘与浩渺。
竹林里,轻风阵阵,叶片相撞时发出瑟瑟之声。楚恒眼神一空,感受着风中不再留存的温和慈爱从自己周身剥离,仿佛连魂灵都空置了一半。
七六。
谐作妻留。
少年鬼使神差地抬手将盖子摁下,一双眼瞳黯淡无光,嘴角却牵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来。
……
楚王的桌案前一片狼藉,皆是林氏罄竹难书之罪。父子二人淹没于汹涌的沉默中,溺亡了话语,唯神色各异,呼吸着炙人日影。
楚恒瞥见了那桌案上一盘橙黄的果子,只是他父王同他一样,一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自他母妃之后,纵有近侍替楚王剥了橘皮,到底顾及不到其上微苦的橘络。久而久之,楚王便是不喜,也还是渐渐习惯了。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轻笑一声,示意小寒推他出门。小寒顺从地向楚王行了礼,便上前将自家主上往门外领去。
“父王可知,母妃待父王深情如许,每每思念父王时,便会替父王剥好柑橘、剔除橘络。”楚恒笑容依旧,一双瞳眸漆黑得没了光泽,“儿臣自幼吃着母妃对父王的思念之果,迄今亦十分欢喜。可是父王,时至今日,您可还尝过没了橘络的果子?”
“王上,若无意外,这间大殿,儿臣不会再踏足。”
年轻的公子被暗卫推出大殿时,屋外阳光正好,如飞瀑般倾泻而下,落在少年的身上。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缓,漫长。
殿外是满目齐整泛光的青石板路,反射出银色的光芒,照得人眼睛发花。少年身上是那件熟悉的深色朝服,衣袍上细密的绣线间隐匿着金辉,渐渐染白了他的面容。
小寒推着他向三公子府的马车行去,缄口不言,连大寒也只是捧了那些书册不敢开口。众人远远瞧见石桥旁矗立的女子,神色古怪,可谁也不曾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安静。尤其是小寒,面上显而易见地浮起一丝厌恶之色,不由地将楚恒的方向偏了偏,不愿正面对上那人。
“三公子。”
那美妇人莲步轻移,从阳光中款款而来。一别数月,美妇人的面上像是平白横生了些枯槁和疲惫,双唇是惨淡的微红,发上也不见了那支象征地位的名贵凤簪。
在场诸位皆知,林后拘了个年轻的林氏女子在宫中养着,大有培养继承人的模样。而一瞧林淑淇的情状,连小寒心中都摸清了十之八九。楚恒不过瞥了她一眼,招了招手示意大寒将书册先行装上车,快速收拾了心绪,饶有兴味地问道。
“听闻二嫂数日不曾入宫,”他淡淡道,“今日倒是巧。”
“我见你方才眼底濡湿,大寒又带了这样多的物件儿……”林淑淇能成为林氏拉拢二公子的棋子,自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一眼就看穿了楚恒紊乱的情绪,“想来,这也是你最后一次踏足王上宫宇了。”
也?
楚恒心中似有所感,只面上不显,心底已隐隐有了个猜测。
“二嫂有运筹帷幄之才。”楚恒干干地轻笑了一声,不夹半分喜怒,“可是还想利用我,助你在王后面前博一席之地?”
“我不欠林氏的。”林淑淇双手搭在身前,也不曾同楚恒见礼,更似老友长谈,“无论于你眼中,还是我自己看来,我林淑淇这一步,都已是必死之局了。”
“你我相识多年,既遇见了,我自当为你指一条明路——”楚恒见大寒返回,顿了顿,答道,“二哥,才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阿恒,”林淑淇身形微颤,苦笑道,“我却欠了你的。”
“二嫂与我……”
“你听我说完。”林淑淇打断道,苦涩翻涌,“我自幼便心悦于你,若我当年能坚定些,能……”
“二嫂。”楚恒不愿再听,“陈年旧事。”
少年抬手示意,大寒便立即上前,欲背了楚恒登上马车。
“若真是陈年旧事,”林淑淇形似疯魔,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声问道,“你又何必将我的家传短匕珍藏至今!”
小寒浑身一颤,不知是被林淑淇的吼声吓到,还是被这惊人的事实震动了内心。在众人审视般的目光中,楚恒依旧以那副狼狈的姿态登上马车,艰难地扒着门框进入车厢。
因方才言语失态,林淑淇更是愤愤不甘,数日的心力交瘁显得她的肌肤和容色愈发苍白疲倦。原是高雅无暇的大家闺秀,享誉玉京的二公子妇,此刻在楚恒面前却形容枯槁,与徒有一层皮囊的行尸走肉无甚区别。
“楚青岩!你若当真理直气壮,早就该将那物件还我!留存至今,你又从未利用我做过什么,你敢说你心里就当真坦坦荡荡么!”
美妇人玉手洁白,紧紧攥住了自己袍袖的一角,露出一小截纤瘦修长的玉指。
“此事,原是我做错了些。当年二嫂将那匕首赠予我,我一直不曾得空寻出,导致搬家时不知所踪。如今二嫂若要,我也实在是寻不到了的。不如二嫂将其算作银两之数,我稍后回府,自当派人给二嫂送去。”
林淑淇一直活在自己设想的故事里。
她原以为,她出嫁前楚恒未将自己的家传匕首送回,是因为心中一直留有她的一席之地。那是一把不算锋利的短匕,为显其不同,林氏族人特地在上头镶嵌了七色宝石。而这样一把名贵匕首,就在二人年幼不懂世事时,被林淑淇送给了楚恒作定情信物。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这把匕首。
她私心里以为,定情信物必是要好好珍藏的,楚恒必定是将其束之高阁,再不示于人前。可今日听他一言,竟是早已抛诸脑后,不知其所踪。
如此,算是彻彻底底斩断了她的念想了。
美妇人出神地站在原地,身子在轻微的晨风间摇摇欲坠,幸得有听安在一旁搀扶,方不至跌倒在地。象征着三公子府权贵的马车就这般在她眼前缓缓驶离,骤然带走了她小半生的牵念,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宫墙之外。
林淑淇凄凄一笑,领着听安,缓步向宫门外行去。
她没有多少寿岁了。可在真正的决断之日到来前,她要安置好自己的孩子,偿还所有欠下的孽债。
是林后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