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况越发面露惭色，道：“公子这般身不沾尘的人物，怎么能这么纡尊降贵呢？我来，我来！”
衣寒雪手中不停，手指几下起落，已将地上的东西都收在袖内，微微摇头道：“米菜瓜果，清水淡茶，哪一样不是生于泥土？有哪一个人，能不沾泥尘？”
楚灵均只觉这些话像是从自己心腑中掏出来的。想到自己先前之感，不禁很是自愧，只觉得自己小瞧了衣寒雪。衣寒雪身上由灵气外溢而生出的霜雪之气，寻常之人是瞧不见的。寒雪公子，清寒之气覆身，只是修仙之人对衣寒雪的印象。楚灵均也是相处了一些时候，才瞧破了他的外皮，如寻常百姓一般，见他眸似秋水，面静无澜，只是一位清雅公子。可最近不知为何，却又常怕他会生气，见他面色微微一凝，便觉他身带寒气，恐他自伤。因此，他见荀况竟拿一堆破烂往他手中强塞，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担心。
如此一番情绪激荡，楚灵均压抑在心的感动之情，随即又涌了上来。他生性落拓，说好听了叫旷达，说难听了叫无赖。若没有这种旷达无赖之性，以他的重情重义，不论是师母与自己之间的传言，还是自他小时便一直如亲母般疼爱他的师娘忽然死去，亦或是敬爱如父的师父，将他逐出从没想过有一日要离开的师门，都足以让他自戕自灭。原以为早可以坦然面对，自己心中所想所思不需别人懂得分毫，此时再听衣寒雪知心之言，眸中竟忍不住又自珠泪盈盈。
楚灵均见衣寒雪似是正向自己望来，忙一把抢过他手中之物，快跑几步，将衣寒雪和其余之人全都挡在身后。双臂一挺，浮夸地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起，衣袖拂过脸边时，趁机一扭头，将满眶的眼泪擦了去。眼前忽见桃花百结。楚灵均摇了摇攒聚这些桃花花朵的银铃，笑道：“这是桃花结吗？这东西都是男子买的吧？这么多桃花，是想做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吗？”
话音未落，便见桃花花瓣片片飘零，还未落到地上，便如火化的纸烬一般，转眼已鲜色转黑，屑飞而消。楚灵均唇角轻勾，转头去瞧荀况，道：“道士，你们道教这个真人那个真人的，怎么你出来卖的却是假货啊？”
荀况忙跑到楚灵均跟前，眼睛却是望向站在楚灵均身后的衣寒雪，道：“这个桃花结，不同寻常。别的桃花结用来招情缘，这个桃花结却可避情缘。”
楚灵均笑道：“我一说佳丽三千，它就自化了。功用像是避情缘的，可这功效也未免太弱了些。竟连一句闲话都禁不得？”
荀况又是想赔笑，又是要正色，纠结之下脸上一阵肌肉扭动，笑得比哭还难看。楚灵均憋了一脸的笑，只听他巧言道：“公子身负充盈灵气，手中捧着这花，这花自然也沾惹了不凡灵气。花气得了灵气的助威，避缘的道术更盛。哪里还禁得住这一句话的催送？公子的这一句话，可比得上寻常之人的一世情劫。”
衣寒雪道：“这不像是道术。自绝己身，渡人劫缘。倒像是出自佛家渡人之心。”
荀况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珠，干笑几声道：“都一样，都一样。溯本归元，佛道本是一家。”
衣寒雪微微摇头，不肯多为难他。楚灵均却是大觉有趣，早又扯出一张黑气成画的红纸，道：“这画的是什么？”
姚骋骐也已凑了过来，冷笑一声，道：“连个钟馗也不认识！还有脸问东问西？”
楚灵均嘿嘿一笑，道：“怎么不认识钟馗？只是它画得不像嘛。一团乌漆麻黑！”
荀况赔笑道：“这个钟馗老爷是煞气所画。”
楚灵均笑道：“没听过煞气还能避情缘的？”甩了甩红纸道，“可是下了什么有趣的法术？”
荀况重重点头道：“公子高明，说得正是。这些煞气都是采自极其丑陋之人。谁沾了这一张桃花煞，就可以改变神气。”说到此处，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道，“五官分毫不改，神气改了，却可变美为丑。”
楚灵均双眼大睁，眸光灿亮，惊奇道：“当真？竟有这般神气？”全身搜摸，只恨自己没有莫差道师兄随身偷藏小镜子的习惯。
忽觉“轰”的一响，自己手中的桃花煞不知何时已被拈了去，凝神一看，只见桃花煞已燃成一团透着黑气的火焰，扬于衣寒雪玉雪般的指尖。楚灵均不禁扭头瞧着衣寒雪，奇怪他为何毁了这桃花煞。
衣寒雪道：“煞气不可过于亲近。”
楚灵均微微发愣，点了点头，心中奇怪道：“我不至于连这点煞气都能让它侵入灵府吧？”
忽听姚骋骐笑道：“哼，衣仙长是觉得你长得丑，若是再中了这桃花煞，岂非要将我们都丑吐了？”
秦质昭忍不住小声道：“楚仙长很好看啊。”
楚灵均唇角勾起，道：“你瞧，人家小秦的眼睛不仅长得好看，眼神都比你好上一百倍。”向姚骋骐看了看，立刻收了自己的眼神，摇头叹气道，“算了。你眼神不好，恐怕瞧不着。”
姚骋骐瞪着楚灵均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楚灵均笑道：“你别瞪我，越瞪越是神气凶悍，看来就越是难看。你不知道？”
荀况忙拦在他们中间，赔笑道：“神气确实影响样貌。二位都是俊俏公子，可别让怒气减了容色！”
楚灵均昂头一甩束发，道：“有道理。我啊，还是瞧点赏心悦目的东西。”说着，将眸光转向自己手中的一堆物事。翻了几翻，眼见有道长而略宽的翠绿之色夹杂其中，但觉眼前一亮，立刻抽了出来。却是底下还重叠着数枚，便全都取了出来，一一细看之下，眸光不禁更盛。桃叶为本，上绘图画，或是几人送舟，或是一人折柳，楚灵均虽看不懂上面的题字，但也暗揣不过都是些别离之意。向荀况问询，却原来是些咒文，意思倒是差不离，乃是希望情丝缘绪莫要前来纠缠，退得越远越好。
衣寒雪道：“你一个仙士，不正正经经地修炼，钻研这些奇巧之术，旁门左道做什么？”
姚骋骐道：“衣仙长说得是。”伸长脖子盯着楚灵均道，“难不成你也有什么孽缘要解？”
姚驰骥向衣寒雪脸上悄悄望了望，忙拉姚骋骐道：“骐弟，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孽缘不孽缘？快别胡说了。”
姚骋骐先前听楚灵均叫自己小孩子就有气，兄长如此本是不生气的，可在楚灵均面前，便又勾起之前心头的气，当下不服道：“我已长大了。谁还是小孩子？”
楚灵均见姚驰骥面露无奈之色，笑道：“你说这样的话，可见就是个顶顶小的小孩子！”
眼见姚骋骐怒发冲冠，迫不及待要冲过来喊打喊杀，楚灵均调皮地吐舌头歪脖子，双手向他一拱，勾唇笑道：“承让！”说罢，便向着前面一处桃红色的花林冲去。
姚骋骐果大声叫骂着在后面追来。除了荀况略存着一二分看热闹的心思，姚驰骥和秦质昭都只怕出乱子，三人紧追快赶地跟进花林里来。
姚骋骐灵气本就大为不及，此时胸中怒气颠簸，更不是楚灵均的敌手。楚灵均眼见他挥剑劈来，轻轻巧巧地闪身避开，却是将姚骋骐的手中剑顺手一勾，他的人飞上枝头的时候，手中也已举起了姚骋骐的剑。
姚骋骐虽是生气，到底只是口舌之争，并不当真想杀楚灵均，心中也知楚灵均的灵力远在自己之上，却并不会当真伤害自己。可没想到的是，自己挥出的一剑竟仿佛是石沉大海。若不是楚灵均手下留情，此时他手中举着的绝不是自己的剑，而是自己的项上人头！
姚骋骐心中又是惊服又是羞愧，勉强撑着面子，扬臂恨声道：“你快将我的荡恶还给我！”
楚灵均唇角轻勾，眸光扫向手中剑，乌铜材质虽不名贵，剑身连同其上雕刻的“荡恶”二字却制作得很是用心，轻声嘀咕道：“荡恶？口气倒不小。”这话却不肯叫姚骋骐听见。自己此时已占了上风，只怕当真伤了他的自尊，让他心颓。
姚骋骐竖眉斥道：“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在骂我？”
楚灵均笑道：“捡骂的人都少见，竟还有你这样找骂的。”手轻轻一抬，道，“接好了。”言罢，荡恶便轻似飘叶，荡悠悠落到了姚骋骐张开的掌中。
姚骋骐向楚灵均瞪了一眼。姚驰骥早趁机赶上来，将姚骋骐拉到了一边。
楚灵均见一个淡青微莹的身影在桃红色中缓缓穿行，已将走到自己面前，不禁唇角轻勾，心道：“你倒是体贴。怕姚骋骐在你面前丢脸，脸上更挂不住，真找我拼命吗？哼！”
这时候，衣寒雪的眸光已落在他的眸间，不待他凝眸回望，便见他已转向荀况。
荀况早瞧出衣寒雪是几人中灵气最强盛的，又承蒙他一出手就是一千两银票，自是将他当作大爷中的大爷。见衣寒雪向自己转过脸来，面上似微微带着问询之意，忙揣度着他的心思道：“此地名为引蝶林。”
楚灵均抢道：“都已是仲秋了。怎么这里竟有这么一大片桃花林？”
姚骋骐愤愤然道：“说得像是桃花能开过盛夏似的。”
楚灵均笑道：“在修仙界，这也不算了不得的事吧？”
姚驰骥道：“难道此地的桃花都是灵气所凝？”
衣寒雪微微摇头道：“此乃天然所成。”
秦质昭对别的事好奇心有限，见这漫山繁花，本就心欢，听衣寒雪如此说，忍不住道：“道长，还请解疑。”
荀况道：“这不是桃花。此树名为引蝶木，此花便叫引蝶花。”
众人或是出口或是心想，都道：“怎么会这么像？”只有衣寒雪微微点头，叹道：“造化神奇。人有相似，物有相类。”
荀况笑道：“公子说得极是。”
楚灵均拉住一根花枝，拿鼻子细嗅引蝶的花气，笑道：“欸，竟连香气，都是一样的。”
姚骋骐在下面骂道：“你浊口臭鼻的，再拿气熏坏了这些好花！”
秦质昭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道：“楚公子虽不像衣仙长般姣似花容，却也是俊秀如琢。。。。。。”
姚骋骐本就听不得这话，这时候见秦质昭面上露出羞怯之色，立刻冷哼一声，道：“这就叫金玉其外破烂其中！你闻过吗？你就敢打包票，说他不是浊口臭鼻的！”
秦质昭涨红了脸，几乎将嘴唇咬碎了，终还是憋不住，忽的拿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辩道：“你又闻过吗？凭什么说楚仙长。。。。。。”
楚灵均实在不想再听见“浊口臭鼻”这四个字。本来听姚骋骐说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经秦质昭这么一辩驳，倒是将这四个字抬上了高位，楚灵均觉得自己若是表现得全然不在意，像是很对不住面红耳赤，还逼着自己继续战斗的秦质昭。
楚灵均叹了一口气，勉强绷住脸，刚要想办法不轻不重地说姚骋骐两句，然后再乘机叫停战事，忽听衣寒雪道：“他不臭。”
楚灵均惊得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眼见衣寒雪的淡青一抹衣衫越飘越远，心中发急，却不敢立刻去追。
底下的几个人也都怔怔然立着。好半晌，姚骋骐才指了指衣寒雪的方向，道：“哥，那个是衣仙长吗？”
姚驰骥脸上也带着痴懵之色，惶惑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像不是。”
秦质昭背上凉气森森，抱紧自己的双臂，凑了过来，道：“会不会是这林子里有什么魂，附在了衣仙长身上？”说着，只觉背上的凉气忽的加重，倒像是有魂紧紧贴上了自己的背心，秦质昭不禁浑身一颤，低呼一声，背转过身，转眸四望，但觉随风摇动的花叶之间，处处都隐藏着古怪。
姚骋骐被秦质昭撞得倒退一步，低喝道：“鬼叫什么？哪里真有魂，能附到衣仙长的身上？”说这话的时候，却是连声音都有些岔了。
姚驰骥道：“可是，若是术法，又有谁的术法能强到控制衣仙长的心性？竟。。。。。。竟让他当众说出。。。。。。说出那种话来？”说话间，眸光扫向楚灵均面上，找寻着楚灵均身上的诡异之处。
楚灵均虽是神思恍惚，却也旋即明白他的心思，心中不禁暗道：“是啊。若说我被魂附身，还有人信。可衣寒雪他。。。。。。”凝眸向衣寒雪的方向张望，只见那一抹淡青已将沉入桃红之中，湮没不见。楚灵均顾不得细想，已自引蝶木的枝叶间蹿了出去。难以凝定的心念，随着他颠簸起伏，在一树一树枝叶间窜行的脚步，飘摇不定：“若说有什么魂附在衣寒雪身上，那绝对是不可能！可若说有术法能动衣寒雪的心神，那更是万万不可能！所以。。。。。。他喝醉了？”
楚灵均摇了摇头，杜绝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虽不算有酒瘾，一旦喝起酒来，却也是不醉不休。在谪仙门的时候，为了躲避师父的责罚，便发明了许多掩盖酒气的法子。或是喝酒前先吃下解酒气的草药，或是牺牲些灵气，掩盖酒器和身上的酒气，或是想办法引开掌事师兄的注意，围魏救赵，先将祸水引到别的师兄身上。这些法子对师父自然是没用，对付其他人却是绰绰有余。眼见离衣寒雪越来越近，楚灵均叹了一口气，暗暗自恼道：“可用这些法子的前提，是喝酒啊。衣寒雪一直和我在一起，哪里有机会喝酒嘛。”
足尖踏过花枝，又扫下一大片淡粉色的花瓣。秦质昭在后瞧见一树一树花雨，早将阴魂之事忘了，双手交握在胸前，不住赞叹着：“哇！”望着楚灵均的身影越来越远，心中恍惚升起一念：“这般花雪之下，若是能和他一人牵着手，并肩慢慢走。。。。。。”
楚灵均没有瞧见秦质昭的反应，他不自主伫立在枝头，只因他瞧见衣寒雪回转过身，眸光随着他脚下一树一树飘落的花雪飘动，脸上的神色竟仿佛是在等着自己。楚灵均心头一紧，足下却不停，直到到了衣寒雪身畔时，方才在枝头站定了。
四眸相对。楚灵均感觉自己的眸光落入衣寒雪的眸子时，如同清净的雨水洒落古井水般，涟漪微起，底下是深厚的宁静，宁静底下却又潜藏着一股滚滚汹涌的暗流。恍惚间，楚灵均感觉衣寒雪向自己伸长了手臂。
楚灵均唇角轻动，不禁蹲下身，去握他递过来的手。衣寒雪的手指如他所想一般轻柔似云，软润如玉。楚灵均喉头滚动，眸中不禁要滚出热泪。
“你不打算下来了吗？蹲在枝头做什么？”衣寒雪清宁而有灵韵的语声，仿佛佛院的古铃叮咛隔山远传。楚灵均半晌才回过神，见衣寒雪负手而立，望着自己，羞恼地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双手捧握着引蝶的一丛花瓣。看花瓣上诸般掐弄过的痕迹，楚灵均实在不愿意承认，这竟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楚灵均的眼珠子都几乎被自己瞪下来，心中来回只一个念头在自残自伤：“我干的？我刚才是怎么扭扭捏捏，将这些花瓣揉搓成这个鬼样子的？”一想到方才自己竟是将这些花瓣当成是衣寒雪的手，更是不敢抬头，余光中瞥见他负手在背后，心中更是雷炸电击的一般，暗自恐慌道，“难道。。。。。。他发现我的图谋不轨了？他，他是在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