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赶回茶馆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远远便见惜心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个茶杯，愣愣地出神。楚灵均恍惚感觉自己望见了茶杯里腾起的热气，不觉抖擞抖擞精神，周身披着的一层寒意都似落了地。快步走到窗前，探头伸手，在惜心脸前晃了又晃。
惜心忽的回神，温柔地笑道：“你回来了？”
楚灵均见她手边摆着十七八个空杯子，却不见茶壶，笑道：“难道这家店是一杯一杯上茶的？这些莫不是都是你喝的？”
惜心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店家说，这茶名为清竹，饮的乃是一抹清气，即泡即饮，万不可闷得熟了。”望了望那一长排的空杯子，笑道，“倒是叫我糟蹋了。牛都饮不了这么多。”
楚灵均唇角勾起，哈哈一笑。果觉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种怡神的清竹之气。又见那杯子非瓷非玉，微青石色，恍若雨后苍空，覆映在飘着竹叶的茶水之中，眸光不禁在惜心白玉般的手指上定了定，心中惋惜道：“若是衣白雪手里端着这么个茶杯。。。。。。”
楚灵均摇了摇头，定了定神，向着桌上斜斜抖了抖衣袖，“啪嗒”一声，掉出来一块银子。楚灵均玩笑道：“金银如粪土，扰了姑娘的雅兴了。”
惜心笑道：“我身无分文，再这么喝下去，定会叫人憎若粪土，赶出店去，才是真扫兴。”
惜心结了茶账，两人在附近找了一个客栈，住了下来。
楚灵均听得隔壁房中再无动静，知道惜心睡下了。一个腾身转跃，楚灵均掀开被子，便从后窗蹿了出去。秋风夜凉，楚灵均缩了缩脖子，不禁怀念起衣寒雪床上那条温暖的被子，嘀咕道：“哼，现在定是抱着我的锦绣，睡得人事不知。”
夜晚的宿夕城，虽没有白昼喧闹，路过人家时，还是时不时听到欢闹或哭丧之声。楚灵均皱眉道：“怎么这里的人，像是有办不完的喜事和丧事？”转而唇角微勾，道，“早晚将衣寒雪拉来，以他那个爱清净的性子。。。。。。”想到他静若秋水的眸子里，说不定也会有另一番神情，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欢悦之情，不觉轻声偷笑，直笑得肩膀颤抖，竟自己鼓起掌来。
楚灵均的动作忽的停住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走入了一条窄巷。旁边一间幽暗的屋子里，点着一根短短的蜡烛。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一个棺材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回过神的瞬间，微微一怔，差点以为这是两个刚刚出土，还冒着活气的尸魂。
楚灵均有些尴尬地抬起空空举着的两只手，顺势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两个少年，互相对看一眼。一个往后缩身道：“大哥，他是脏东西吗？”楚灵均知道在寻常老百姓心里，脏东西的意思就是鬼。倒是觉得有趣。站在门槛外，摊开双臂，原地转了一个圈，让他们瞧个仔细。另一个瞟了瞟楚灵均，道，“我看他挺干净的。”楚灵均差点扑倒在地，原来他们说的“脏东西”，还真就是他一开始说的“脏东西”。
楚灵均见他们心智不似常人，弯下腰，双手扶住膝盖，含笑道：“请问两位大哥，知不知道五子坟坡往哪边走？”
缩身在后那个拿手捅着前面那个，道：“大哥，他问你！”又将手拢在楚灵均瞧不见的那半边脸旁，自以为悄声地大声道，“大哥，他是个傻子。明明你是大哥，我是二弟。他竟然说我们两个都是大哥！”
当大哥的点头如捣蒜道：“这下爹可高兴了！他总说我是大傻，你是二傻，天底下没有比我们两个更傻的。这不就有了吗？娘早晨还给太奶奶上香呢。让他保佑咱们慧根大发。嘿！还真灵验！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叫我大傻，也没有人能叫你二傻了！”
二傻眉飞色舞地道：“大哥说得太对了！以后，你是二傻，我就是三傻啦！”
楚灵均看着两人欢天喜地，一唱一和，忍不住道：“二位。。。。。。”见两人齐刷刷扭头盯住自己，不敢再叫大哥，立刻改口道，“兄弟。”话出口，想到他们前面的话，后悔不迭。
那两兄弟却乐不可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互相咧嘴一笑，转向楚灵均，齐声喊道：“大哥！”
楚灵均一拍脑门，朝天直翻白眼。大傻和二傻抢出门来，一左一右扶住了楚灵均，都担心道：“大哥。”
楚灵均气自己竟有些感动，勉强地勾起唇角，竟然说道：“大哥问你们啊，五子坟坡在哪里？”
大傻和二傻同时喊道：“这边！”
楚灵均顺着大傻手指的方向向左看看，又顺着二傻手指的方向向右看看，两边皆是不见尽头的幽暗巷道。维持着笑容，举起一根摇晃的手指，道：“到底是这个这边，还是这个这边？”
这时候，忽听一个苍老又温柔的语声传来：“有财，有福，吃晚饭了。”
大傻和二傻立刻撇了楚灵均，各自扭头应了一声，便你追我赶地跑进了屋子。屋子里摆满了棺材。二人左转右转，绕过好几个棺材，到了角落里，却是一前一后，各自跳上了一口棺材。
楚灵均看他们二人好似私塾里的学子，乖乖等着上课，不禁觉得有趣，便倚靠在门边，默默瞧着。
墙上的一个门洞里，走出一个人来。鬓边微白，额横皱纹，脸上慈祥温暖的笑意，却让人的心情欢悦得如闻春天的鸟啼。她的手中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碗里是白乎乎的一碗汤，隐隐露出一点线条，好像是面。
楚灵均见屋中几人衣衫破旧，薄得好像风一吹就要零零飘散了，不禁皱眉，心道：“就这么一碗，够谁吃的？”不自觉将手伸到空荡荡的衣袖里，不禁暗暗叹气，“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大傻和二傻两个却是满面欢喜，大傻兴奋地搓着手，二傻欢乐地荡着腿。
妇人将手中的碗递到大傻手中，向坐在后面的二傻招呼道：“有福，你也坐过来，和大哥一起吃。”
大傻向前抬了抬碗，道：“娘，你也吃。”
妇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娘已经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去看看你爹回来没有。”拍了拍大傻和二傻的肩膀，转身向里屋走。
楚灵均分明看见，妇人擦着额头的衣袖，悄悄挪到了眼角。
楚灵均垂了头，悄悄叹息。过了一会儿，忽听二傻道：“大哥，今天轮到你吃面。”
楚灵均猛然抬起头，正见二傻从大傻身边下来，又坐回了后面的棺材上。
楚灵均忍不住道：“二弟，你大哥吃面，那你吃什么？”
大傻和二傻愣了一下，这才忽然想起来，一个愁眉，一个苦脸，道：“怎么忘了我们有大哥了？”
楚灵均见他们望着那碗面，好似端着一个千斤重的难题，忙摆手笑道：“我早吃饱了，饱得三天三夜都不用再吃了。”
大傻和二傻都面露喜色，听到后面，更是露出无限羡慕之色。楚灵均不禁心疼，却又忍不住问道：“你们两个就吃这碗面吗？”见二人点头，又道，“是管晚上的这一顿，还是今天的这一天？”二人都说：“一天。”楚灵均见大傻拿筷子去挑面，二傻坐在后面，一个劲地只是探头咽口水，奇道，“你不分给你弟弟吗？”
大傻停了手上的动作，道：“分啊。”
二傻乐呵呵地舔了舔舌头道：“大哥，不，二哥吃面，我喝面汤。”
楚灵均悄悄叹一口气，对于“大哥”这两个字，他竟已半分不觉反感，反倒有几分亲切和感动。楚灵均在谪仙门的时候，从来都是小师弟，在楚府虽有个弟弟，到现在也没听楚凌捷这个总喜欢斜眼看人的家伙叫一声“大哥”。大傻和二傻心智异于常人，反倒是如同孩子一般，每一声“大哥”都叫得赤诚无比。
楚灵均索性拿起了大哥的架势，双手往腰里一叉，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哥哥吃面，弟弟却只能等着喝汤？”
二傻忙道：“不是的，大哥。明天我就吃面了。哦，昨天，昨天的面也是我吃的！”
大傻嘻嘻傻笑着接道：“后天，后天的面该我吃了。”
楚灵均立刻明白了，望着碗里零零散散的几条细面，不禁摇头。不死心地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翻不出半个遗忘在身的铜板。楚灵均烦恼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手上忽觉微凉，他的眼里立刻散发出了灼热的光亮。
“对啊！我怎么忘了！”楚灵均向自己的发束上一捋，放到自己眼前一看，一个澄澈明洁的翠玉环，映得蓬荜生辉。
大傻和二傻都看得愣了。他们虽是不懂玉环的价值，却也为美玉的容辉动容。
大傻喊道：“娘啊，娘啊！”
二傻奔过来，绕着楚灵均的手掌，如同旋流里的干叶般不停打转，口中连呼道：“什么啊？这是什么啊？”
脚步声“咚咚”连响，妇人以为两个儿子遇到了大麻烦，忙忙地跑了来。见楚灵均披头散发，站在一堆棺材中间，容色俊秀得实是她梦里都未曾想见过的，愣在了当地，面色煞白。
楚灵均含笑道：“大娘，我不是鬼。您放心。”边说边往后捋自己的头发，却是这一缕搁上了耳廓，那一缕又掉了下来。
妇人见他慌慌忙忙，怕吓着自己，放下了心，笑道：“这位小哥，到我们店里，可是来租借棺材的？”
楚灵均道：“棺材还有租的？”心道，“这倒是有趣，我要不要租上一个，叫他们将我抬回去？”一想到自己从棺材里蹿出去，衣寒雪脸上会是什么见怪不怪的神情，不禁眉目含笑，暗道，“这古井水一样的家伙，我早晚让你起波澜。哼！”
妇人笑着点头道：“这条巷子叫做借巷，对面的都是喜铺，这边的都是丧铺。巷子里的东西，都只收租借费。”说着，眸光在楚灵均脸上转了转，笑道，“老妇人看小哥英气勃勃，眉宇间更是带着喜气。小哥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原该去对面的喜铺子借东西？”
楚灵均微微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为何有些发热，笑道：“大娘，我不借东西。我是来还东西的。”说着，将手中的翠玉环交到妇人手中。看她眼中忽然血色通红，惊得眼眶都要裂开了，忙解释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有一位老人家将这个东西放在了我门口，说是让我交给她的太孙孙。我原以为只是个梦。哪知一早醒来，真就在门口瞧见了这个东西，和我梦里见到的，那是一模一样。我循着老人家告诉我的路径找到了这里。”楚灵均游目四顾，道，“没错，就是这里！和我梦里见到的地方，那真是一模一样！”
妇人这才略略回神，捧握着翠玉环的手开始发抖，欢喜之色在眸中微微一漾，瞬间泪流满面，哭道：“太奶奶！太奶奶显灵了！”说着，便跪了下去。
大傻和二傻忙也跟着跪了下去，磕头不绝。
楚灵均趁乱忙退了出来。跑了好长一段路，不见有人追来，这才扶着墙壁，喘了一会儿气。头发跑得一团乱，楚灵均怕吓着人，靠着墙壁，边休息边理头发，心中暗暗寻思道：“许姑娘若是自己逃走的，必然会去五子坟坡。如若不是，我又该去哪里救她？”
忽觉眼前黄影一动，楚灵均不觉扭过头，只见斜对门出来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含笑向自己招手。
楚灵均指了指自己，姑娘点了点头。
楚灵均心道：“大娘说我眉宇间有喜气，难道就是这意思？”
姑娘待他走到面前，笑道：“我叫黄莺儿，敢问公子叫什么名字？”
楚灵均歪心思一动，笑道：“衣寒雪。”
黄莺儿手绢一挥，轻轻拂过楚灵均的手臂，娇笑道：“雪就够冷的了，还带个寒字。公子看看我们这店铺，红红火火，正好帮公子去去寒气，暖暖心。”说着，便往里面招引。
楚灵均心中偷笑道：“正是呢，借着名字，帮那家伙添点红红火火的人间烟尘气。”想到此处，又暗暗叹气，“这家伙确实是寂面冷心。可惜这么一块煌煌美玉，竟连一个敢在背后花痴他几句的女修士都没听人说过，可想他平时对待那些娇花软玉一般的佳人有多瘆人！”边大步往里面走，边暗自得意，“衣寒雪，你可得谢谢我。到时候，关于你的传闻里，就会有一件闲逛喜铺，偶遇佳人，交谈甚欢。。。。。。。的趣事。从此以后，你那干巴巴冷清清，无棱无角的形象上，就会带了丰富绚丽的花边。”
楚灵均走进店铺，跟着黄莺儿转了一圈，见都是些新娘子头上身上戴的钗子，项链，耳环，手镯等物，不禁笑道：“黄姑娘，你是不是将我领错地方了？”
黄莺儿笑道：“欸，公子哪怕今日不娶亲，日后还会不娶亲吗？”
楚灵均唇角勾起，点头道：“有道理。我以后若是要成亲，定来姑娘这里置办。姑娘可真是会做生意。”
黄莺儿拿手绢掩嘴，娇滴滴地一笑，将楚灵均让到一个梳妆台前，道：“为了日后这桩生意，今日我定让公子满意。”
楚灵均被她按到椅子上，一双纤柔的手，流水般轻抚过他的头发。楚灵均颇觉不适，又见她去取一根红绳，心头不禁一惊。这一条红绳不同于寻常的红绳，绳头绣龙，绳尾绣凤，乃是女子向男子表白相许之意时相赠之物。楚灵均忙欠身向前，躲开她的手，含笑道：“黄姑娘，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往来无欺。咱们今日先把话说明白了。黄姑娘不会是要做自己的生意吧？”
黄莺儿轻声一笑，道：“衣公子多虑了。黄莺儿虽算不得什么佳人，却也不愁嫁。更何况我做的就是这些东西的生意，它们在我眼里都标了价。我黄莺儿再粗陋，却也是个人，绝不会和它们一起买卖。”
楚灵均端端正正坐直了，道：“小人之心，冒犯姑娘的君子之意了。”
黄莺儿取过旁边木盒里的一根红绳，替楚灵均绑好了头发，探身向前，望向镜子，又望望楚灵均，满意地点点头，道：“公子觉得如何？”
楚灵均道：“甚好。多谢。”
黄莺儿有些不舍地摸了摸楚灵均头上的红绳，含笑道：“这一根红绳，若是被当成定情信物。。。。。。也是衣公子和旁人的事了。”
楚灵均听她语气里似有叹息之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当这时，忽听外面呼喝声大作，连声咒骂道：“偷我新娘的小贼！给我滚出来！”楚灵均认得是石琢玉的声音，心头一松，如得了救星一般，立刻就想跑出去。忽的一念转过：“此时出去，除了打一架，耽误时间，再带累了这里的商人，还有什么好处？”立刻便止住了脚步，向黄莺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楚灵均听得呼喝叫骂声住了，切切错错的说话声不甚分明，缓缓走到门边，贴着墙壁站住了。只听一个汉子的声音道：“我家娘子说见过这个人！断断不会错。”
石磨玉的声音道：“他为何会去你家那个旧棺材铺子？”
楚灵均心头猛地一震，暗惊道：“大娘她。。。。。。她竟将我卖了？”眼前立刻浮现出妇人脸上慈祥的笑容，手下温柔的动作，不禁摇头，“不会，她一定是被逼的。”
汉子声音抖颤地道：“路，路过。许是看我的两个儿子有，有趣。”
石琢玉笑道：“你那两个傻儿子。哼！刀都顶着脖子了，倒是乐呵呵捧住刀，说要拿去给她娘切菜。倒还真是少见的有趣！”
汉子傻笑附和道：“有趣，嘿嘿，有趣。”
楚灵均满腔气愤，捏住了拳头，心道：“果真是被他们胁迫的！”
楚灵均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将拳头结结实实挥到石琢玉脸上，可一想到许姑娘和黄莺儿，就只能闭目吐气。心绪一宁定，楚灵均的唇角就立刻勾起：“明着不行，暗着来啊。”石家距离此地，以石家二兄弟的功夫，少说也得两天路程。看他们那富贵公子，吃不得苦的模样，今日定会在此歇息。待到夜黑风高，潜入他们的卧室，好好复习复习他的偶人咒。反正他已经离开了谪仙门，就是用偶人咒捉弄人，也没什么大关系。想到这里，唇角勾起的弧线悄悄波动着，心里抑制不住地觉得悲哀和彷徨。楚灵均举起两根手指，抵在了唇角，如同捏偶人一般，牵起嘴角的弧线，心道：“习惯就好。”过了一会儿，手指又往上一提，努力想道，“慢慢，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