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森林中挤出的小道里灌着风, 只是这风晃悠悠的,漫不经心地趟过一丛丛枯槁的麦门冬。月亮混混沌沌的,始终难以拱出云层, 缃色的光在一片片幽蓝中游离,昏昏沉沉。
案桌上金色的圆香炉烟气缭绕, 混沌不开的样子。虫鸣和着烛火的影子,时断时续的, 暗淡阑珊。
“红荔老师那边如今可又兴起了什么风波没有?” 后土校长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神色平静地问道。那茶盏与桌面轻轻触碰,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在这略显寂静的氛围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耀灵老师见状,赶忙上前将桌上的建盏清理干净,随后又极为隐晦地递了个眼色给在一旁侍奉的巫觋们,示意他们将那套精致的子母钟收走。做完这一切后,她才站定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红荔主任一向秉持公正严明的作风,到目前为止,还未曾发现红荔老师办公室那边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而且,苏锦已经离开了,回那灵兽管理局去了。” 耀灵老师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却又透着一种谨慎。
后土校长听完耀灵老师的汇报,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中似有无奈,又似有一丝释然,之后便不再多言其他。
此时已进入深秋,蛙鸣早已没了往日的喧嚣,都纷纷收起了往日的活力,呈现出偃旗息鼓的模样。整个那瓦林仿佛也被这深秋的氛围所感染,时序节令似乎都变得懒洋洋的,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处处都弥漫着一种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气息。
后土校长办公室回廊上的几盏灯,不知在何时就早早地熄灭了。负责掌灯的巫觋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懒瞌睡了,迟迟不见有人过来补上。于是,这一片区域便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只有花厅里还透着些许光亮。
花厅里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后土校长再次开口问道:“审判厅那边可有送来什么消息呀?” 那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不曾。” 耀灵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恭敬与小心,用同样谨慎的语气回了一句。
“罢了,就由着那边去吧,也是时候该放手了。” 后土校长又一次叹了口气,那语气中多了几分坚决,随后又重复了一遍,“由着那边吧。”
香火味不知从哪个节气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掺上果子腐坏的味道,那臭味虽然似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像是嵌进了这林子中的一草一木里。
而这林子趁进这黑夜中时,似乎又是凝结成了硕大的墨块,眼下更是连一丝丝虫鸣的声音都没有了。
而审判厅这边却是灯火莹莹,张袂成阴,这偌大的那瓦林,所有的精气神似乎都指向了审判厅这边。
火光映着影壁墙上的盘龙,森严骇人。
水桃只往那麒麟纹样的交椅上端坐,坦然且威严。
台子下的空巢中早已是烈火熊熊,炽烈的火焰逼着灼痛感直抵灵钧的心窝,现下连手指都是痛的!
灵钧自是硬撑着面子的,除眼神愤慨外,再察觉不到任何情绪。
“蠢货!”灵钧言语不屑。
水桃只由他叫骂,一语不发,只看着三千尺的热气烘得他愈发心焦暴躁,痛苦难捱。
苏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混进巫觋的队伍里,很是小心谨慎,四下环顾并未发现子瑜的身影,想是自己来迟了一步,怕是无缘与子瑜搭话,眼下苏木也记挂着不好抽身就走,只得先观望观望再另做打算。
水桃自然是注意到了苏木这边的鬼鬼祟祟,也猜出是灵兽管理局那边过来生事,管都不管那苏木,宣判道,“天授权力,最忌玩忽职守,大忌滥用权力,主职位是以天命所归,副职位当以侍奉为荣。副职位灵钧罔顾法纪,德不配位,更甚欲壑难填,造次生事,屡次谋反,该当死罪。”
苏木听罢眉头紧锁,一时心慌,一时又不该如何挽救,木讷地愣在那里,浑然木雕泥塑般。
威严伴着森森塑像在这审判厅中逼得一众巫觋大气不敢出。
灵钧最是嘴硬,他自然不服也完全瞧不上水桃这副官僚嘴脸,冷笑一声,再挑衅道,“水桃,我就等着你来杀我呢,你有命杀吗!”
灵钧环视四周,闭目默念了几句咒语想把脚踝上的镣铐破开,可无奈台上结界紧密,干扰的符咒又多,尝试几次都是徒劳。
难耐的炽烈加上反抗无效的愤怒,叫灵钧愈发的暴躁。
“尔等蝼蚁竖子!你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未来的主子被人肆意践踏,毫无作为吗?你们可别以为有那瓦林巫觋学院护着你们,就能安然无恙。我们灵兽管理局可不是好惹的,迟早会要了你们的狗命!” 灵钧此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也不知是气愤填膺还是痛苦难以忍受,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起来,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威胁。
“水桃,你…… 你个红荔老贼的走狗!” 灵钧似乎仍不解恨,又破口大骂起来。那骂声在空气中回荡,带着几分凄厉与不甘。
水桃却仿若未闻,根本不接灵钧的话茬,只是微微抬眼,朝着影壁那边瞧了过去,那眼神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似是目光在迎接某人。
有几个胆子比较大的巫觋,顺着水桃的目光好奇地看了过去,只见苏乾掌令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托盘,脚步匆匆地朝着这边赶来。那托盘上的东西被一块布遮盖着,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你也不用在这里跟我进行什么口舌之辩。” 水桃的目光始终紧紧地随着逐渐走近的苏乾,待他走到近前时,才又缓缓开口说道,“这是掌令刚才特地去红荔老师办公室请来的法器,如今我所说的话,我要做的事,可都是那瓦林巫觋学院应允了的,都是事先请示了红荔主任,并且也经过了后土校长过目的。你就算有百万个不服气,也只能留着到阎王那里去诉说了。” 水桃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伸手取下了托盘上的压盖。
一旁的苏木听到说是从红荔老师办公室取来的东西,心中一惊,连忙也朝着水桃那边看去。当他瞧见托盘里放置的是金木罗经仪时,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要知道,金木罗经仪在那瓦林巫觋学院可是专门用来惩罚犯了重罪的巫觋的厉害法器。它一旦开启,威力巨大,天池只要转动一度,受罚者便会被削骨之痛折磨,而内盘要是转过一寸,那更是会直接灭魂,让人魂飞魄散。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开了这法器,就算是后土校长亲临此地,恐怕一切也都无力回天了。那可怕的后果,让在场的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压抑起来。
苏木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分析过其中的利害,她知现下这局势,即便自己哭天抢地帮忙求饶也不会改变什么,反而会愈发激怒水桃。而且为了无果的冲动,末了到了红荔老师办公室那边,红荔主任也是绝对饶不了自己的。
如今,也只能去后土校长办公室那边争取个机会,即便不成,事后好说,也算是好脱身。
再不敢多思耽搁,苏木急往后土校长所在的后土校长办公室赶去。
一路上匆匆忙忙,只是也不敢太过慌张,总要拿捏着分寸,生怕漏进红荔老师办公室去一点风声。
其余巫觋,包括灵钧在内,他们自然是不识得金木罗经仪的,所以在水桃开启之前,灵钧仍旧是气焰嚣张。
“算命吗?”灵钧嘲笑道。
水桃不屑于搭理灵钧,只默默地念起符咒。
她向来不喜欢自己的法器,只觉得柔柔散散,不堪使用。如今这金木罗经仪算是她接触到的第一个灵力浑厚的法器,又是只红荔主任和她才会的,遂催动起来格外地小心谨慎,生怕失手日后再无这福分,也是如此,怕这灵钧怕要狠狠地受一遍死罪了。
天池中红针颤动,再是蜿蜒盘旋,内盘飞速地旋转,金木水火、坤震离泽并着子丑演卯慢慢浮现,在半空中交叠成一个硕大的银色法阵,然后一瞬崩破!
蒿黄和苍色交叠的流沙般的光往台子上流去,苍色触碰的一瞬,刺骨的冷从脚心逼至天灵盖,意识和思维瞬间僵住,是死是活,就连灵钧自己都没有感觉了,只逼出一计撕心裂肺的哭喊。
窒息感叫灵钧颤颤巍巍,脸色煞白,浑然一具死物。
一众巫觋俯首贴地,胆子再大的也不敢多窥视一眼,更有甚者,肩膀颤抖,恐惧之态难以自抑。
就在蒿黄色的光触及台子的前一刻,忽见一阵紫气袭来,将那光尽数退回去了罗经仪中。
罗经仪铿锵落地,伴着破裂声,台上的灵钧也应声倒地。
这金木罗经仪可是连后土校长都断不开的存在,如今遇袭,恐是奢比尸或是更强大的存在。
水桃顺势唤出自己的焦尾琴,摆起攻击的架势,蓄势一场生死搏斗。
可等那紫气褪去,立在眼前的竟是千凡。
水桃眉头一皱,欲言又止,迟疑片刻,很是不解地瞪着搅局的千凡。
“审判厅的审判已然开启,并且结果已成定局,绝对不会因为你的肆意妄为而有丝毫改变!况且如今你已经被授予了职务,不再是那个能得到那瓦林巫觋学院以及后土校长特殊偏袒的小丫头。若是还任由你这般胡作非为,那必然会让那瓦林千万生灵感到寒心,对学院的公正产生怀疑。”
“助教。” 千凡此刻全然没有了昔日那副嬉皮笑脸、浪荡不羁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与恭敬,她毕恭毕敬地回应道,“既然审判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结果,责罚也已经实施了,我们这些人自然是不敢不遵从的。只是我在教管手下副职的时候有所失职,如今我想向助教请罪。就借着我刚刚上位,却管教无方这个由头,想恳请助教您能够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说完,千凡有意地提高了声调,接着又毕恭毕敬地向前迈出一步,行了极为隆重的大礼,然后跪拜在地,诚心诚意地请求道,“虽然从礼法上来说,我这样做可能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千凡我还是斗胆请命,请求您饶灵钧不死。我作为班长,必定会以身作则,并且会对副职的众巫觋加以严格管教,绝不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此时,已经被折磨得死去大半条命的灵钧正躺在法台上,靠着仅存的一丝气息强撑着余命。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看似滑稽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来为他求情的人并非自己的族人,也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敬畏有加的后土校长,竟然是那个曾经被自己百般欺辱的死丫头。
这一切是多么的讽刺啊,曾经不可一世的他,如今却要靠曾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来求情保命。
灵钧无心再探,也没有心神再去胡思乱想些什么,缓缓闭上眼睛,沉沉昏睡过去。
储备干部跪拜巫觋,这在那瓦林数十万载重还是头一遭,水桃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眉头皱了几次,又舒展几次,肩膀微抖着,一时下不来来台。
好在小霜是紧随着千凡过来的,在千凡身后朝着水桃点头示意,水桃也就明白了大概。
虽有不甘,又只得作罢。
长舒一口气后,水桃压着慌张颤抖的语气说道,“既如此,我且卖班长一个面子,只这一次,若有下次,你们整个小组都得跟着死!”
“萧晟那个蒜头,死一万次都不可惜,即已丢去了禁林,便由着他自生自灭。至于子瑜自己去薄山殿领五雷轰顶之罚,若能受得住,仍旧回灵钧那一组主事。”
“谢助教!”立于小霜身后的子瑜闻言连忙谢恩。
经此一事,昆仑班的秩序慢慢清明了起来,上通下达,颇有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