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给叔叔拿俩午餐肉罐头。”
李茉一手托着腮撑在柜台上，一手拿着本数学深思熟虑，见她没有丝毫反应，一旁补货的张燕赶紧跑了过来招呼：“三块，一块五毛一个，王师傅今天家里吃得不错啊。”
“我媳妇家侄儿带着孩子来做客了，晚上在家吃饭。”
张燕仔细地点着手里的钞票，和来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供销社商店在糖烟二厂对门，来的顾客多半是熟人，一来二去的和售货员都熟悉了，王师傅等人对于李茉半工半读，看书入神了就忽视来人的状态就也没有挑剔，摆了摆手就走了，张燕这才来拍了下李茉的肩膀。
“燕姐，还有一步就解出来了，等等。”李茉撒娇着把她的手拍拍。
“解出来解出来，供销社这么好的单位，我们这要什么没有呀，小茉你怎么还想着考大学呢？高考多难啊，你说说你，父母，大哥二哥都是糖烟厂的正式工，大嫂是医生，二嫂是小学老师，你的小日子过得多自在，非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去考学。”张燕抓了把瓜子边嗑边和李茉说着，她只比李茉大五岁，刚生完孩子，店里除了李茉就她最年轻，可是俩人穿着打扮却大相径庭，张燕有时看不惯李茉花枝招展，却也艳羡她年轻时髦，向她讨教又不舍得和她一样花钱在衣着上，售货员每月就二十多块，李茉有父母贴补是不担心钱，张燕可不一样，有了孩子后精打细算都还不够呢。但是每逢李茉有事儿这个姐姐也会替她分担，比如，李茉想考大学，每天上班都在偷偷看书做题，有人来了都不知道招呼，张燕也是一边嫌弃一边帮她分担了工作。
“燕姐，这裙子好看吗？”李茉看了看时钟，脱下了制服外套，露出里面的连衣裙。
张燕眼前一亮，李茉里面穿着一件丝质的波点连衣裙，腰身上还系着一条宽宽的皮带，箍着她纤细的腰身，整个人显得格外柔美。
“好看，像杂志里走出来的似的，要和小丁出去吗，是去压马路还是去看电影？”小丁是丁伟军，糖烟厂厂长的驾驶员，镇上会开车的寥寥无几，像丁伟军这样高大英俊的更是少，还会吹口琴，厂里好些年轻的女工每次见着他都脸红，和他说句话都害臊。李茉去父母食堂打饭遇见他几次，丁伟军就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李茉自是心动不已，父母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
“下次借你穿啊，今晚小丁去我家吃晚饭，我先走啦。”李茉俏皮地对她眨眨眼，挥挥手，还没来得及打趣李茉一句，她就急急忙忙跑出商店，张燕凝神一看才发现丁伟军已经在马路对面等着了。
“伟军，我这样穿好看吗？”李茉走向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对裙子的观感，这裙子是大哥和大嫂去城里的成衣店买的，家里人都说她穿着很好看。李茉作为家里的最小的女儿，一直受父母和两个兄长的宠爱，两个哥哥找的嫂子也都很好，二嫂虽然有点职业性的不苟言笑，心里也还是疼李茉的。
“好看啊，小茉穿什么都好看。”丁伟军认真地夸奖着她，看着她的笑靥，也观察着路过的工友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糖烟厂和供销社只隔了一条窄窄的马路，但是他每次都在厂门口等着李茉，每次这样一个美丽时髦，家世又不错，又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的女友主动向他走来的时候，都让他很愉悦。李茉长了个聪明样，却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些迟钝，从没有发现过他这些小心机，每一次只问他衣着好不好看，或是新烫的头发美不美，接着就开始说一些从其他售货员大姐那听到的小道消息，从糖要涨价说到三车间的陈师傅和他老婆在宿舍打架。丁伟军一向也只用应和着她，比起其他漂亮姑娘，李茉这个小镇美人太过于好哄了，一瓶橘子汽水就可以陪他一起闲逛很久，也从没开口向他要过什么，毕竟家里都把最好的给她了。她的薪水一向是自己保管，有时还会掏钱请丁伟军客。第一次让李茉请吃饭丁伟军还是有些面上挂不住的，还说了几句下次请回来或者是等发工资了请李茉去城里吃饭之类的话，第二次就发现李茉根本不在意这些支出，就提也不提了。
可是这次李茉的第二句却没开始家长里短，她微微蹙了蹙眉，小声问丁伟军：“你怎么不去店里呀，不给我爸爸妈妈带点礼物吗？”
丁伟军的脑袋突然空白了，他的脸面也差点撑不住了，他甚至感觉有人在他们背后嗤笑，他们一定是听到了李茉问的话，他急忙拉着李茉去一边，结结巴巴对她解释：“对...对不起啊小茉，我是想带的，只是...”他还在绞尽脑汁怎么把囊中羞涩表达出来，李茉就恍然大悟地接过了话：“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是吧，我二哥也是，第一次去我二嫂家的时候忘了带票，只带了钱，就想给二嫂爸妈包红包，去的路上被我二嫂知道了骂了他一路呢。“李茉边说边笑，“没事，我去买吧，我带票了。”她又带着丁伟军走回供销社，张燕正准备关门呢，看着他俩又进门了一脸疑惑。
“燕姐，先别关门，我买点东西。”李茉熟悉地在货架上拿了几个罐头，又拿了些水果。张燕的眼神看得丁伟军的脸红到要滴出血了，他转过身，佯装无事地看柜台上的玻璃弹珠，那边张燕扯了扯李茉欲言又止，李茉却依然没理解，找了个尼龙袋装好了礼物，自己点好了票和钱放在柜台上，“燕姐，你再点一遍，我们先走啦。走吧，伟军，我爸妈肯定都等着急了。”
张燕看着他俩的背影，丁伟军宽宽的肩膀都缩着了，背也挺不起来，倒是李茉蹦蹦跳跳像个开心的小麻雀一样。“小茉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罢了，也说不准是人小丁忘了带钱了呢。”张燕轻轻叹了口气。
李茉的父母都是糖烟二厂的干部，住在厂里的院子，哥哥和嫂子们成家后都各自住在分配的宿舍，每周回小院一家团聚一次。今天又是团聚的日子，家里眼瞅着丁伟军人不错，俩人感情也好，就让李茉把他带回家里吃个饭，也算正式见过了。等下个月再让李茉去丁伟军家里拜访一下，看着也好的话，俩人可以准备婚事了。
知道小妹要带男朋友回家吃饭，两个哥哥和嫂子都一下班就往小院赶，帮着爸妈做饭摆盘准备待客。爸爸掌厨，妈妈则是司令一样发号施令：“承良把客厅打扫了，承志去院子里把地扫干净，你爸刚去院子里摘青菜，踩一脚的泥带了一路，被小丁看到了要觉得我们家不爱干净了，英英和爱华上班辛苦了，坐啊，休息一会儿，妈今天没空招呼你们，你们自己拿糖吃。”
李家家训向来重女轻男，儿子是劳力，媳妇是当成女儿宠的。
“爸爸妈妈，哥哥嫂子，我带伟军回来吃饭了。”一家人刚忙活完没多一会儿，就听见门外传来李茉轻快的声音。
“这孩子，喊得全厂都听见了。”妈妈有些嗔怪地小声和爸爸嘀咕。
“可不，这小丁啊，厂里女孩子们盯得可紧了，我们车间下工的时候尽听女孩子们议论他，他却唯独钟意小茉，她可不得意吗？”大哥承志笑道，却被大嫂英英在胳膊上拧了一把。
“你们车间的那几个小丫头怎么跟我们小茉比，小茉聪明漂亮，今年要是考上大学可就是大学生了，到哪都拔尖。”
“李主任好，顾主任好。”丁伟军一本正经地问候逗笑了李茉的父母。
“小丁，这虽然是在厂里，但是家庭聚会，叫叔叔阿姨就好了，来尝尝李叔叔的手艺。”李茉的爸爸风趣地招呼着他坐下，“这是李茉的大哥承志，一车间技术部的，你早就见过啦，长媳陆英，是二院骨科的主治大夫，二哥承良你们也是熟人了，办公室的，二儿媳葛爱华，在一小教语文，你也跟着小茉叫哥嫂就好了。”
“伟军，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就是也比较忙碌，没见着过几次。”大哥李承志戴着眼镜，身上的书卷气很浓，一看就是个谦谦君子。
“小丁和我倒是见得多，咱俩还一起陪吴厂长出过公差呢，没想到还有这层缘分，你能成我妹夫！”二哥李承良拍拍丁伟军地肩膀让他落座，他的性格就和李茉差不多的活泼，他和丁伟军不算太熟，但是印象不错，所以自然地释放了善意，可话音刚落就被葛爱华扯了下袖子才发现自己没记住临进门前妻子的嘱托。
“这小丁能在老狐狸吴厂长身边安然无恙地待着一定不是个毫无城府的人，小妹单纯热烈，作为兄嫂要为她多留心着，不要一上来就丢了分寸。”
虽然是一桌家常菜，可是在物资有限的年代也是规格很高了，李茉不停给丁伟军夹菜，可是他都没吃多少，蜷着肠胃如坐针毡，还好这家人抛出的问题都是他这几天夜里反复思忖过怎么回答的，左不过是他个人的情况，还问了些他对于工作上的打算，看着李爸李妈的神情也算是满意。
饭毕，李茉爸爸又邀丁伟军坐下喝杯茶，继续聊聊，还招呼李茉的妈妈去洗一些丁伟军带来的水果。
“小丁是用心了，这带的都是小茉平时爱吃的。”李茉妈妈打开袋子就小声和葛爱华说。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小妹带着他去买的，全都是她爱吃的。”葛爱华的手轻轻扫过尼龙袋，“还都是供销社买的。”
“可能是刚才去接小茉下班顺便带的吧。”
见着婆婆没往处细想，葛爱华也打住了话头，端着水果去客厅继续观察丁伟军。
“伟军，你父母是什么工作？”恰巧听到李承良这话，葛爱华也仔细听着了。
“我..我父亲是我们那的医生。”丁伟军突然磕巴了起来。
“那巧了，和英英是同行。”李承良的眼神落在妻子身上变得珍爱起来，见他的眼神转去了别处，丁伟军也稍稍放心。
“诶？你家是沙平村的，村里好像没有医院，那你父亲也是镇医院的？说不定大嫂还认识呢。”葛爱华自然地接过话题，果然丁伟军又紧张了起来。
“不是，他就是给村里人看看病。”他的父亲是乡间的赤脚医生，没有行医资格，父亲少年时候在药店做过几天伙计，跟着掌柜的学了些药理，药房倒了之后父亲就在村里看病，好在村里人来找他看的无非是风寒暑热，也都是简单的。丁伟军怕李家人看不起，本来想说是医生糊弄过去的。
“那你母亲呢？”没想到葛爱华的第二个问题更让他手足无措了。
“我妈妈就是...农民。”这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在沙平村，丁是小姓，村里人多半是姓罗的，所以他家一直受着排挤。丁伟军是最小的孩子，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因为条件不好，姐姐们出嫁一个，彩礼就被拿来当哥哥娶老婆的本钱，轮到他已经没有彩礼钱入账了，母亲在家里做些家务，外面连个零工都不愿意做，三个哥嫂也不愿意再供养他，所以他工作之前，家里收入只有靠父亲给人看病和三个姐姐偶尔贴补家里。好在丁伟军在前一个工厂时，和他差不多时候进厂的还有一辆车因为样貌好，身子骨结实被选去了学驾驶和修车，后来又被下去出差的吴厂长挑中来镇里，来镇里工作后他的薪水只留一些日常用的，其余的全部寄去了家里。父母在村里的腰杆才直起来一些，母亲和邻居们扯闲篇的主题也从抱怨前三个儿媳都混账不孝变成了夸耀他在镇里大厂里，每个月拿高薪，还是领导身边的红人。
丁伟军刚才已经说了家里人口多，又说了父母职业，要养活这一大家看来他平时要贴补家里的不少。李茉父亲的心里有些盘算了起来，李家不在乎孩子伴侣未来是否能托举家庭，只求小两口经济上不要太吃紧。但是李茉父亲又不想头一次上门就让年轻人难堪，依然招呼他喝茶吃水果，气氛却有些尴尬了起来，坐了没一会儿，丁伟军就说明天还要早起送吴厂长去城里，起身告辞了。
可没心眼的李茉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她就算听到了这些也全然没往心里去计算考量。还在想着下个月去丁伟军家，她还没去过沙平村呢，又是第一次见未来公婆，她得好好打扮一下。李茉在翻箱倒柜找漂亮衣服的时候，葛爱华敲敲门，进了她房间。
“二嫂，大哥大嫂他们回去了？”李茉抬头看了二嫂一眼，又低头继续翻找，她才想起来自己有件红白条纹的连衣裙，是二嫂的爸妈去广东给她带回来的，款式很大方。
“嗯，刚走，你大哥还得回去加班。”葛爱华领了公婆的意思来和李茉谈谈，心里想着怎么开口，又看她把小床堆得乱七八糟的，忍不住帮她整理，“你这找什么呢？”
“静姨给我买的那条连衣裙，红色条纹的那条啊，我想着下个月要去伟军家拜访他父母，要穿得鲜亮一点，那条最合适了。”李茉也不抗拒二嫂帮她整理房间，她一边丢衣服到床上，爱华一边顺手给她叠衣服。
“沙平村，我也没去过，离镇上挺远的，要坐大巴吧？”葛爱华找准了一个切入口来探李茉对于这件事的口风。
“伟军说挑个周末去，坐大巴要两个小时呢，我都还没坐过那么久的车，是不是还得准备些清凉油什么的，万一我晕车了呢。”李茉想了一下又不找衣服了，改找清凉油。
“下个月才去你急什么，东西不急着找。”葛爱华实在看不下去她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样子，牵着她到床边坐下，自己坐在正对着她的小沙发上，“二嫂是想来跟你聊聊对于小丁这个人，你到底是什么想法，你们如果打算结婚，你以后的计划是什么。”
“他很好，他总是很认真地听我说话，而且一有空就来陪我，是个很真诚的人啊。”李茉想着从第一次见丁伟军开始，他经常有机会就会来和她说话，只要没有工作就会陪她出去看电影，压马路，她的父母那么恩爱，爸妈都不怎么一起去看电影，妈妈说影院的空气里都是只对李爸有效的催眠粉，一进去他就瞌睡。
“那以后你们怎么打算的，听爸说厂里宿舍分配得很饱和了，结婚了你们可能只能住在他现在的宿舍，这宿舍住一个人还行，住两个人可就有些挤了，放了床就没地放衣柜，还有你这些梳妆台，小沙发什么的，你们两个人总得做饭吃吧，将来连椅子都放不了得坐床上吃饭可不是很方便。”
“这个我和伟军也考虑过了，我还是想回爸妈家住，他也愿意的。”李茉还是没太把想深远，“伟军说了，哥哥嫂子都住外面，我们俩结了婚住家里，也可以照顾我爸妈。”
“他是想做上门女婿吗？”葛爱华揪住了这话里的深意又问。
“二嫂！我觉得伟军只是想方便我们照顾我爸妈呀。”李茉有些不耐烦了，她觉得二嫂的职业习惯怕是又发作了，像审问没做作业的小学生一样拉着她教训个没完。
葛爱华看李茉嘟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显然是急了，她没往下细说。上门照顾李茉的爸妈，说得好听，二老尚在壮年，四个人都是工作的人有什么能照顾得到的。更何况他自己父母呢，结婚了住在女方家里，又不是招女婿，得受多少非议啊。这丁伟军显然是不想住在拥挤的宿舍里，住在这里能宽敞许多不说，还能省下很多生活费，刚结婚的小夫妻哪有不需要自己的空间的，愿意和一方父母同住的也太罕见了。可是她也不能说下去了，李茉这个性子，越是好言相劝她越是想和丁伟军好，不如让她自己去证实。
“你多放点心思在高考上，你读书的时候学习不错，就算要考大学也可以结婚，入学通知书和结婚证一起拿多好，至于小丁嘛...你明天就可以试试他，就说大嫂怀孕了，要搬回家里住，这也是实话，刚才爸妈已经和大哥大嫂说过了。你再加一句，你们现在结婚了可能得暂时住宿舍，他如果是真金不怕火炼，不会让你为难的。”葛爱华该说的话也说了，该提醒的也提醒了，她只希望这个小妹步入婚姻的时候清醒一点，别莫名其妙着了道，非得嫁给这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