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用送这么贵重的礼呀?”刘中天先不明白,继而通透了,“我明白了!”他拍拍脑门!
”你都明白了什么?”黄兴忠露出了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你是心疼银子,还是累的,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为什么?”前句话问刘中天,后句话问陈梅梅,看上去漫不经心,实则明察秋毫,外表看上去粗枝大叶,其实风吹草动全在他心中。
“……”刘中天张张嘴,忽觉唐突,喉咙的话打转转,掉在嗓子里,他吃了一惊:我可不能喧宾夺主呀!他在等陈梅梅把话说完,他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少双羡慕妒忌恨的眼,在盯着他,盯着他的位置,一直等他出错,自毁长城,重要的是分寸感,他拿捏到位。
“我没事!”陈梅梅言不由衷,说得轻描淡写。
刘中天痉挛一下,他知道太太脸色为什么会突然晴转多云,是他当了一回驴,多了一回嘴,他真想抽自己,老爷太太的事,哪容得他一个做下人的,在那里大言不惭品头论足,歉意看了太太一眼。
“你怎么说了半截话,你究竟明白了什么?”黄兴忠不依不饶。
“我也就是瞎琢磨,我估计:老爷就是想让亲家没有拒绝的理由,所谓:礼下有人,必有所求,意概于此!”
“看来你不仅内敛,还内秀,这样吧,明天你和黄安再去一趟焦原,把这事办了!”
“好的!”刘中天从暖屋出来,脑门有些汗。
“大管家这是怎么啦?”黄安放下酒。
“我没怎么呀?昨夜失眠,这会儿体虚,上年纪了,不服老不行! ”他努努嘴,意思是太太和老爷在说话,往花墙外走。
史凤琳在熙来攘往的杂乱中,了却自己多年未尽的夙愿,在陈夕红家足足待了三天,就带着他的卫兵回到了西凉城。临走之前,看见陈夕红哭得跟泪人似,便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拍拍她抽动的肩,“好了好了,夕红,别哭了,我这回走得近,也不是不回来,我回西凉城安顿下来,就回来接你,那个药铺打给别人吧,咱不开了,你要是真的喜欢,就到城里头大医院去,从省城来得太匆忙,一切显得苍促和草率,请你原谅,你要不原谅我,我就没法子活人了!”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甚至是有些调侃。
“噗嗤--!”陈夕红笑喷了,伴着响声,表情生动,用小拳头,在史凤琳胸口,小鹿撞怀挠一下,娇羞点缀着妩媚,“你是不是诓我?”
“不会了,决不会了!好了好了,想我史凤琳,戎马一生,能有今天,全赖我家夕红!卫兵还在外面,这回多则半月,少则三五天,我一定来接你,半生居无定所,这回,我要在西凉城,把根扎下来,再说—”他突然凑近她的耳朵,“禁果我才吃了几回,正上瘾,舍不得……”
“你作死,别说了!你的人就在外头!”陈夕红像一片刚离枝头的桃花,醉醉迷迷凌落,羞涩到骨。
“怕什么?不捣腾个儿子出来,誓不罢手!他黄兴忠有的,我也该有!那我走了!”他拎着小皮箱出门。一转身,泪掉下来,那只不过是美好希望,岁月蹉跎,一切皆无法复制。
到达西凉城,他象征性拎着一些点心和糖果,只身一人,前往县府,拜会了县长苏东海。当时机要秘书也就是苏的女儿苏茜云正在和黄天祥主任谈论着什么事,见他进来,两个人就冲县长点一下头,出去了,由于不认识他,所以没有理他。
第15章:
1
这让一身绒装的史凤琳极为不舒服。
“苏县长你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他站起来,把两盒点心放在苏的办公桌上,“敝人史凤琳受副省主席庄显生的重托,前来本县督办剿共事宜,望苏县长能够给予支持与配合!”他热情伸出了手,挓挲在那儿。
“史特派员不用客气,请坐,本人早已接庄主席通知,只是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被什么事羁绊住了?”
史凤琳有些尴尬缩回了手,退回到椅子那儿,“不好意思,说来惭愧,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尚未婚配,家中未婚妻苦等了我二十多年,这不……?”
“回家结婚去了,贵夫人一定是位奇女子!”
“谈不上,一般般!”他苦笑着。
“特派员哪里人士?”
“就本县,你还是我的父母官嘞,我和你们黄主任,同为黄花甸子人!”
“这么巧?那刚才黄主任怎没和你打声招呼?”
“他比我小许多,我从家乡走的时候,他爸还是个孩子,岁月荏苒,一晃,我们就差了整整一代,谁曾想到当年追随孙中山先生闹革命,革命就一定成功?”
“这么说:你准备为革命随时准备杀身成仁?新婚燕尔,完全可以多呆几天!我们革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吗?特派员不够意思,人生这么大事,怎能不请我呢,不行,这喜酒你要给我补上!你住哪里?”
“惭愧得很,初来乍到,还没来得急置办宅子!”
“噢?特派员如果不嫌弃,我旁边就有个宅子,是原来县长沈海南府邸,如果老弟有兴趣,我们现在一起看看去,闲置了好多年!”
“不急,苏县长,我初来乍到,还是先跟我谈谈西凉城情况吧?”
“要说情况?”苏东海两眼往上翻,“你指什么?”
“日本人的,红党的,或是是其他基本概况!”
“有关这些,警察局的廖局长最有发言权,许多事他是第一经办人,知道得会更加详细,这样吧,我们先去看看你的宅子,如果满意,先安顿下来,回头在聚全德边吃边唠,你看如何?”
“那也只好这样了!”
沈海南的宅子坐落在离县政府不远的乌花巷,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显豪华气派,门前有对大石狮,除了有人定期打扫外,基本上长年封闭,院内有两棵高大树木,枝繁叶茂,一棵是皂角树,浑身长满葛针,另一棵是槐树,别的地方槐树又矮又小,这棵槐树与皂角树比肩,门被“吱扭扭—”打开,迎面是一琉璃瓦在顶的影壁墙,过了墙就是个两进院,左右两边有客房七八间,迎面有个大圆门,顺着两边条形花圃往里走,就是正房十间,分楼上楼下,两则也是楼房,房子不少。
“怎么样?”
“还---还行!”史凤琳目不暇接,看出来,他喜欢这里。
廖青云、苏东海、黄天祥和一些警察陪同。
“如果特派员没什么意见,黄主任,你就安排几个人,来帮着收拾一下,将来贵夫人来了,也就算把家安了,家具全换,我已经打过电话了,特派员你的人呢?”
“还在城外!”
“那怎么行?黄主任,派人通知一下石钟师长,让他们的人,前去欢迎一下,他们都是军队系统,史特派员你看这样安排如何?”
“苏县长真是个有心人,事无巨细,安排得如此得当,史某只有感谢了,有劳黄主任了!”他的一双眼,像钉子钉住黄天祥看,青出于蓝,而胜蓝,妹妹呀,你好没福气呀!陈梅梅一个打石头的女人,竟然有如此傲人的儿子,他嘘一口气,自叹不如。
“一个地方来的,就不要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会尽力安排!”黄天祥人虽不大,头头是道。
“廖局长,通知一下聚全德,中午两桌,我们一起为特派员接风洗尘,以慰鞍马劳顿之苦!”
“太感谢你们了!”史凤琳一抱拳。
“今后要在一个锅里抹勺子,少不得磕磕碰碰,还请特派员能深明大义!”
史春铃探头探脑,引起了卫兵的注意,这个人要干什么?
“嘿,干什么的?没事一边去,一老太太,我就不和你计较了,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请问:这里是特派员家吗?”她怯生生,甚至是有些哆哆嗦嗦往里走。
“别动!你站那儿!”卫兵拉枪栓。
“我没有恶意的,我找我哥!”巴结的笑容,象愁云,又象疮痂,结在脸上。
“这里没有你哥,只有特派员。”
“对!对!就是!”她的头发,已经象春天野地上的枯草,黑、白、黄三色杂堆,一脸皱纹,可以看出:这个当年义无反顾一脚踹了黄兴忠的女人,日月过得并不好,还记得史氏百货公司旁边那个开拉面馆的不阴不阳的小师傅吧?那个人就是史春铃的丈夫,他们共育有三个孩子,现在他们早已独立,基本上不管他们,而那个叫钱其铁的人,现在已经沦落为大烟鬼,拉面馆早已关了,靠史春铃打短工为生。岁月淘人,面目全非,当年骄傲的公主,以为嫁进城里,就是嫁给幸福,姑侄俩如出一辙,走上了同一条路:相同的道路,相同的病运。
在里面吃饭的史凤琳听到声音,走出来,一看是自己的妹子,忙大步流星走过来,“让她进来吧,她是我妹子!”说这话时,史凤琳皱起了眉头。
“我说找我哥,你还不信!”她快跑几步,急切叫着,“哥!哥!”
史凤琳站着不动,心中酸楚。
让她坐,给她倒水!
“哥,你的宅子好大呀!嫂子来了吗?”
“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得如此不堪入目?我父亲怎么把你许配到这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不是黄兴忠未婚妻吗?”
“哥,能不能别提这茬?”许多忧伤,更多慨叹,加上如同尘埃泛起的懊悔,她在迷雾里挣扎,世上没有后悔的药。她的肠子早已经青了,任性、固执、一身臭屁脾气害了她,更悔了她,不肯嫁春风,却被秋风误,是谁让她与幸福失之交臂?是父亲?还是她自己?还是黄鹤松暴死?
“究竟怎么啦?”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泪水扑簌簌,“我们吃的是年轻幼稚的亏,我胆小,黄鹤松死得又那么凶,所以……”几十年了,这是个死结,都没有办法打开。
“我结婚那天就想问你,人太多,我事又多,就没逮着空,说说吧,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给我讲讲!”
“哥,一言难尽呀!”她急切地喝了一口水,“事情是这样的,你走后不久,黄鹤松被人刺杀在西凉城,死得太恐怖,被人一刀割了喉,死不瞑目,据看见的人说,眼睛睁得大大的,象溜仔一样圆,血腥太重,埋了他之后,老太太催婚催得厉害,你知道我又胆小,就……”泪水是悔恨的,伴着哽咽,不用看,肠子是青的,怎么变的色?悔的呗!一如鱼胆,黑绿有光,轻率地否决,是有代价的。
“你呀,父亲给你铺就的康庄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不肯嫁春风,却被秋风误!你看看黄兴忠,你怎么就不识人呢?狡猾得象一只狐狸,混得风生水起,偏就你没这个命,三儿三女,哪一个拎出来,都可以书写一段自豪!那是一块真正的璞,可你不识货,当作一块顽石,随手就被你扔掉了,你咋这么草率呢?你眼拙呀!是不是该抠?”
“哥,别说了,这就是命,命里有福,我却无福消受,福大了,我接不住,呜呜……”小河在呜咽,悲壮在流淌。
“你有几个孩子?他们都怎样?”
“都成家了,却不管我!”
“他呢?”
“抽烟,喝酒、打人!”
“瞧瞧这点出息,你眼瞎呀?”
“原来他不是这样的!”
“生活过成这样,你有什么打算?”
史春铃摇摇头。
“响铃比你过得好吧?”
“她在土木镇,她嫁了个好人,虽不大富大贵,但两个人心心相印,共同坚守生活,三个儿子,俩女儿对他们都不错,还开个铺子,算是儿孙满堂!”
“你为什么不对平凡坚守?好高骛远,结果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哥,啥都别说了,你给我想个办法!”
“先让他戒烟,然后,再说别的,把地址给我,下午我去你家一趟,看你过成啥了?”史凤琳打发走史春铃,把她送到门边,替她擦了泪,硬塞给她几块大洋。
“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
“拿着吧,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些!过几天,你嫂子来了,我恐怕连这点小忙也帮不上!”
陈夕红环顾四周,说离开就真的离开了,尽管她有十二分不愿意,甚至许多臆念无法割舍,沈福祥还是那个样子,一脸慈祥站在她面前,说着什么,只见嘴动,却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一晃她在这里近三十年,她熟悉这里的一切,甚至是草怎样从门前砖缝长出来,她都历历在目,心生悲凉,那些货架,那些椭圆形匾额,尽管土染尘沾,她会忍不住走过去拭一下,为了曾经的男人,她就要走了,泪水在眼圈中打转,外面汽车等得大约不耐烦,喇叭刺耳地响,跟催嫁的鞭炮声没有什么两样,她慢慢走出去,关上了门,用一把不太大的小锁锁上,慢慢走向汽车,街上一些人,驻足看着她,上了汽车,看着汽车开走,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