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放下，笼车再次缓缓向前。
纪小芒指尖火光亮起，笼车内一览无余。但帐幔外面看来，并无半点光亮透出。他定睛看去，被扔进来的人的确是牛逢春。
少年左右开弓，几个耳光便将牛逢春拍醒，他啊地一声，坐了起来。
“这……纪少侠！我们这是在哪里？”牛逢春一脸慌张，刚一醒来便浑身上下仔细查验，发现并未受伤，才惊魂未定地问道。
“你将我陷于客栈，收了多少好处？”纪小芒面目铁青，一把揪住牛逢春的领口，厉声问道。
“纪少侠，你听我解释！”接下来会遭逢什么磨难，牛逢春已然无暇理会。眼前的少年如同凶神，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熬过这一关。
“白爷只让我带着独身旅客去他那里投宿，只要是十多岁的少年，每来一人便给我五两银子。”他死死抓住纪小芒的双手，眼睛里惊慌失措，“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啊！”
“你满口谎言！早在城门那里，你就偷我银子。我见你可怜，未曾计较，还向府兵替你开脱。”纪小芒怒不可遏，他将右手挣脱，攥紧拳头朝牛逢春脸上挥去，“你却恩将仇报，伙同他们一起害我，实在该死！”
一拳下去，势大力沉，直打的牛逢春口鼻流血，牙齿脱落，从坐姿滚到旁边再次躺下。
牛逢春躺在地上，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缺牙之处，尝到血味，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哈哈，你说的对，我是该死。我早就该死了。”牛逢春喃喃自语，胸膛起伏不定。“若没有那几个弟弟妹妹，我就找棵歪脖子树上吊了。死了多好啊！一了百了。”
纪小芒靠在铁栅上面，呼吸渐渐平缓。
“我是偷了你的银子，我也偷过别人的银子。这事我之前做过好几次了，得手的时候少。被人抓到打个半死，偷到的钱还不够买两张饼。”他歪头看向纪小芒，眨了眨眼，“你是我偷过的最有钱的人，可惜没得手。”
纪小芒叹了口气，将手伸向牛逢春。
牛逢春不可置信地握住那只手，顺势坐起身来。
“你都知道饼是要花钱买的，那可以去做工赚钱啊，为什么要偷呢？”纪小芒问道。
“做工？我之前不是没试过。皮匠铺、铁匠铺、米店、酒家，就连府兵我都去问过了，没有人要我这样的矮子，说我做事没力气，吃饭倒顶三四个人。”牛逢春两手一摊，满脸苦笑。“府兵那里更不用说了，里面都是门阀世家子弟，我就算长得够高人家也不要我。”
“你还可以上山砍柴，下水抓鱼，难道只有偷，才能养活家人吗？”纪小芒仍然不能认同。
“你看看这潼川城，光秃秃的，周围哪里有山？哪里有水？最近的山在五十里外，最近的河在百里以外！”牛逢春口沫横飞，他指着一个方向，仿佛那里就有远处的山水。“我来回一趟，弟弟妹妹要饿死好几个！”
纪小芒沉默不语，虽然自己也常分担家中劳务，但他还有康伯和映月照顾，对于一粥一饭从何而来这种事情，他从未考虑过。
“我还有问题要问你。车里这些少年是不是你诓骗来的？外面的人与你有何关系？”纪小芒直视着牛逢春的眼睛，不愿意再看到一丁点的欺骗和隐瞒。
牛逢春摇摇头，他甚至没有检视那几个少年的面容：“除了你以外，我没有带任何人去到那家客栈。先前白爷找我说明此事时，我都没怎么当真，因为五两银子太多了。”他停顿了片刻，眼眸低垂，“拿到钱之后，我才想起日前跟你说的失踪案。心里觉得，可能会害了你。现在好了，连我自己也搭进去了。”
“白鳞大士，宵禁开始了。”见府兵从各个城门向城内列队走来，车顶的立青提醒道。
“知道了。都怪他们碍手碍脚，耽误老子的时间。车里的两个小崽子听好，你们可以打嘴仗，但不要再动手，否则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白鳞恶狠狠地向笼车内警告道。
宵禁？纪小芒连忙示意牛逢春，二人一起将车内其他少年一起唤醒。如果大家一起把动静闹大，府兵和恶妖缠斗起来，未必不能趁机逃走。
少年们一一醒来，费了一番功夫了解了各自的处境之后，大家都默契地等待着时机。
其他人都和纪小芒一样，来自外乡。他们都在今日受到不同人的指引入住了这家客栈，可见客栈的触手已然遍布整个潼川城，势力不容小觑。
有一队府兵接近了行驶中的笼车。
“停车！”队列前方的府兵出言喝止，笼车应声而停。
“现在是宵禁时刻，你要把车开去哪里？”府兵高声喝问。
“启禀军爷，这是城主大人的车，自然是要开往城主府去的。”立青答道，语气不卑不亢。
车内少年一惊。这竟然是城主的车！他们一齐陷入了思考，如果说城主监守自盗，他们向府兵求救还有何用？
但纪小芒和牛逢春并不这样想。他们高声呼喊，对着铁栅拳打脚踢，自问已经闹出了天大的动静。
因为外面似乎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仿佛与车内处于另一个时空。
府兵上前仔细验看，客栈伙计所言非虚，这的确是城主的车，车轴上面还有他担任将军时的雕纹。
“车内载着何物？”为首的府兵一边发问，一边用长兵猛地将黑色帐幔挑开。
在笼车内的少年们屏住呼吸，他们听得到外面的对话和声音，知道府兵有所行动，但在笼车内部，仍旧没有半点光亮透入其中，仿佛帐幔从未开启。
笼车外边，在府兵的视角下，黑色帐幔后面是一车猪仔，正哼哼唧唧，在笼车内踱步不止。
少年们这下慌了神，开始学着纪小芒和牛逢春二人，大呼小叫，涕泗横流，但此时作为榜样的两人却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了帐幔内外状况的割裂。开始思索对策。
“这些是城主府后厨所需，抓猪费了点劲，才不得已延宕到了宵禁时刻，请军爷体谅。”立青从袖内取出一袋银子，暗暗递到检查者手中。
“速度快些，否则其他队看到了，免不了又要破费。”府兵低声说道，一边将银子收好，一边抬高音量。“放行！”
笼车内的少年顿时觉得情势急转直下，他们叫的嗓子都哑了，可外面的人依旧充耳不闻。
纪小芒更是无法理解，外面那么大个蛇在那里，他们竟然视若无睹？可听到外面府军与伙计的对话，他们起初是真要查验，并非逢场作戏，只是遇到了什么干扰，令他们并未发现异常之处。
纪小芒开始陷入沉思：现在的情况是，府军听不到车内少年们的求救，看不到外面的蛇妖和笼车内的少年们。他想起之前蛇妖的警告——“你们可以打嘴仗，但不要再动手。”
不让动手是因为不想二人出现死伤，他不好跟他的主人交代；不制止他们说话，则说明外面压根就听不到他们讲话！
笼车外的黑色帐幔应该是某种神奇的法宝，可以隔绝内部的声音，却能将外面的声音传入，让少年们的希望如同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蛇妖再施展一些障眼法术，令自己藏匿身形，并让府兵看到假象，信以为真。
纪小芒将自己的推测告诉牛逢春，后者深以为然。
此刻笼车已随着府兵一声令下，再次启动，等到了目的地以后，少年们的未来仍旧是凶多吉少。即使知道了方才的真相又有何用？
纪小芒觉得有用。
这一队府兵无法发现蛇妖和笼车内的少年们，而且他们似乎收受了贿赂，不再以笼车为追踪目标，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府兵会对异常情况袖手旁观。
又一队府兵从这个路口经过，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异常情况”。
街道中央的石灰路面上本身寸草不生，但此刻却以三步间隔，生长着不知名的绿色植物。
植物上面的叶片很奇怪，它们不规则地向四处延展，看上去就像是，文字。
府兵们提着灯笼一路照去，很快有能者破译了上面的内容：失踪者在城主府，有妖魔。
文字上面交代了三个信息，对府兵来说，每一个都非常炸裂。
他们追寻了十日，毫无线索。所有失踪者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所有离开的车辆人员都有专人查验，再加上连日宵禁，此时的潼川城连蚊子都飞不出去。
现在得到了重要的线索，他们却高兴不起来。
府兵只是为维护一城治安所设置，他们的战斗力并不能跟妖魔相提并论。
而且信息中更为荒谬的是其中所指的地点，城主府。
城主黄德寿战绩彪炳，军功等身，说是城主，几乎已成一方诸侯。其人治军从严，正气凛然，怎么会同妖魔扯上关系？
府兵们大多出身名门，眼高手低，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他们首先考虑的并不是如何对付妖魔，而是怕贸然闯入城主府之后，自己建功立业的梦想就泡汤了，更可能会被土皇帝秋后算账。因此窃窃私语，不时大摇其头。
但纪小芒运气不错，破译讯息的这队府兵，他们的领袖左手握有一柄长剑，剑柄处镶有一颗黄色宝石。
他正是城门口遇到的那名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