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西城临巷有家善人,临巷人家无一不受其恩惠,皆道他们夫妻二人实乃大善。
当时正逢新帝登基的头年,时局不明,家族覆灭更替。主家一死,仆从皆散,唯有那些半大孩童无去处,无所依。
其妻不忍看到那些孩子流离失所,于是倾尽了家财供养了这些孤儿。
这家人姓宋,夫家做的是笔墨买卖,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能保证这些孩子衣食无忧。
直到十年前,家主带了几人外出商贸,留下宋夫人与十几个孩子。
有个孩子夜半发烧,宋夫人抱着孩子四处求医,岂料被当街纵马玩乐的权贵公子当场踏于马下,宋夫人当场死去,而那个发烧的孩子却沦为几个权贵公子的玩物。
丽娘说到这里时又开始流泪,那孩子被烧得意识模糊,只知有马鞭抽在身上,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逃不开尖锐刺耳的笑和四面八方挥来的马鞭。
他活生生被这几个权贵公子戏弄而死。
那夜下了一场雨,宋夫人死时还睁着眼,身躯被马蹄践踏得血肉模糊,而一旁倒下的孩子浑身鞭痕,他们像是残破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雨夜。
宋家长子想为母亲讨回公道,报了官却石沉大海,他没有放弃,四处奔走,只为还家人公道。
谁料惹怒权贵,宋家长子被残忍杀害,抛尸于荒野。
丽娘为保下年幼的弟妹们,不敢再声张,含恨将三人尸体收敛,只等家主归来。
家主归来时已是三月之后,听闻家中遭此劫难,大病一场。
病好后的家主为申冤拦下当时的刑案司掌案,却不曾想过官官相护,家主在司衙竟被活活打死。
而那些曾受过这家恩惠的左邻右舍却无一人敢出来指证凶犯,更有甚者得了权贵的好处反咬宋家贪财,其妻勾引权贵无果便利用孩子谋取金银,所谓的供养孤儿,不过是敛财手段。
一时之间,宋家名声反转。
而当初踩踏宋夫人的权贵公子中有一位乃是皇城司统领之子,那统领见此事竟还没有结束,恼羞成怒,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在某个无月的黑夜中命人一把火烧了宋家家宅。
年仅十五岁的宋星拼死从火海里带出了宋月和正在襁褓之中的狗儿,而丽娘当时不在宋宅侥幸逃脱。自此,满门二十八口,除他们外,全都葬身火海。
那场大火烧掉了所有宋家的痕迹,自此再无人记得西城临巷的宋家。
侥幸活下来的宋星改名为宋庭柯,造下假身份,带着两个弟妹前往汝州参与当地科举。
我恍然,一切顿时明了。
他并不是在为云竹报仇,而是为死去的宋家报仇。
可他为什么偏偏要用笑靥……我猛地想起了他说的那句笑靥不重要。
我这时才明白,笑靥当然不重要,他只是假借着笑靥,误导世人,将云竹的死推向众人眼前,以此来掩盖宋家的惨案。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既是为宋家报仇,又为何不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宋家沉冤更重要?”
“既然星儿信任你,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丽娘说着,半脱外衫,露出后背半个肩膀来,那是一道很深的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器所划。
“当初夫人和小弟被纵马的纨绔践踏取乐而死,兄长四处奔走,状告无门反倒被奸人所害,家主于明堂前活生生被官差打死,我……”丽娘顿了顿,再次看向我时,眼中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我十分熟悉这眼神,当初我在山月台起阵时,也是这样看敕云寂的。
“从那时起,我便知晓了司衙黑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怎会管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死活。所以我开始暗中跟踪那几个纨绔,知他们常去一家青楼,便将自己卖了进去。”
她忽的笑起来,“真痛快啊,尤其是那个统领之子,往日里高高在上,就这么跪下来求我放过他,那模样可真丑,我杀了他,一刀,又一刀,每一刀都刺在他的致命处。”
她合好衣衫,“这伤就是那时留下的,当时我虽觉得痛快,内心却怕极了,将宋宅托付给星儿,连夜逃出京城。”
她顿了顿,继续道,“谁曾想就在当天夜里,宋宅就起了火。我若是早知道会引来这般灾祸,当初就该死在那里,也好过连累家人。”
她掩面呜呜地哭着,“星儿这些年虽然从未责怪过我,甚至还为了保下我不惜揭露自己的身世……可我恨啊,我恨我自己,弟妹们都是我害死的。”
“不是这样的。”小孩摸着丽娘的头,学着丽娘哄他的样子来哄她,“丽娘,星儿哥说,我们家遭这一劫,错在人心,从不在你。”
我顿悟,“所以宋庭柯选择用云竹的死来做文章,其实是为了保下你?”
丽娘擦了擦眼泪,黯然点头,“我杀了统领之子,若是官府追责,我难逃一死。”
我站起身来,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盲目的同情来,“你也不必太难过,若是他侥幸逃过刑案司的追捕,我倒是有法子解他身上的笑靥余毒。”
丽娘闻言眸中闪过希翼,“当真?”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可我却不敢告诉她,宋庭柯浑身死气,他从未想过要活下去。
他一心求死。
可我不忍将这话说出口,“只要他愿意。”
“那就好……那就好……”
我收回金线,借势将小孩拉扯到我身边,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这个嘴,“虽不知道刑案司会不会查到善堂来,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早作打算。”
丽娘点点头,“姑娘说得是,星儿也让我早些离开经常,以免节外生枝。”
我身上没有金银,只得道,“若你以后有机会去到青州,倒是可以来昭山寻我。”
“我记下了,多谢姑娘。”丽娘走上前摸了摸小孩的头,“狗儿,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姑娘,不必挂念我,我如今也算单有一户的女商,虽遭人唾弃,却也能衣食无忧。”
“丽娘。”小孩又开始哭,“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家,还有星儿哥……呜哇。”
“狗儿,别哭。”丽娘将小孩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声音温柔却有些泣音,恐怕也是因为不舍,“我们家狗儿已经是小哥哥了,再哭鼻子呀,就该闹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