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无边的魔鬼冰原,孤独的剑客孤独地穿行,剑锋上有血,早已干涸。
剑客无名,许多如他这般见不得光的人也没有名字,可一个人只要来到这世上,就一定会伴随着一个名字,哪怕阿猫阿狗也总会有个称口的浑名。
他当然也有名字,可已经记不起是在哪一天,他的名字,被人抹去了。
他只记得被同袍称作病子,若有人好奇这名号的由来,只要瞧见他苍白的脸,大概就能看出一二。他不仅身体孱弱,是个嗜酒如命的肺痨鬼,如今他还身受重伤,素色的布衣被血染红,心口处露出个骇人的血洞。
他虽不记得了名字,却始终记得自己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叫他去死也心甘情愿。
只有在每个提心吊胆睡过去的梦里,他才会记起自己曾有的名字,他也几乎就要忘掉了这名字,他只希望在未来那将会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名字。
对于如今的病子而言,名动天下是不那么重要的,若一个人连命都即将丢掉,还怎么肯在乎名利的诱惑。
他虽然还能提剑,却无法杀人了。冰原不大,却也让他再也没命走出去,若是追杀他的人寻不到他的踪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追杀他的人却是追踪的大行家,他们或许会丢掉一只蚂蚁的踪迹,却绝对不会找不到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千魔客,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同样,不见血也绝不收手。
……
他艰难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神情痛苦,把那柄剑抛下,拿双手捂住脸,弯下腰来低声地啜泣起来。
那柄剑,是他唯一的好兄弟,如今孤零零地躺在脚边,比他还要孤独。
等他哭得没了力气,睁开眼,突然看到了两个人。
两个女人,一大一小。
这瞧着像是母女的两人离他尚有些距离,他不知道她们是何时到了此处,也瞧不出这两人的深浅。
一个人的心也许叵测难料,可他的眼神却绝不会骗人,病子极为擅长看人眼色,也往往凭此挖出了许多人魔妖鬼,他看不清这母女两人的脸,却似乎可以感受到她们眼神中的澄澈,他觉得,她们是好人。
他弯腰提起了剑,忍不住咳嗽起来,牵动他心口的血洞,疼得他浑身发抖。
等他缓过来,便向这母女两个人走去,那小姑娘瞧见他被血染透的衣服,眼神闪躲,悄悄避到了母亲身后,病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问她道:“你看我像坏人?”
小姑娘不说话,病子又问她:“你觉得我会杀了你?”
小姑娘忽然笑道:“你若不杀我,才真是怪事。”
病子十分惊讶,不解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若是有人在我面前作恶,我就算不要命也要杀了他,可你只是个孩子,我怎么会杀了你?莫非你也是个坏人?”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为好听的笑话,捧腹大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个孩子,也许除了我自己,我谁也杀不死,你说我是个坏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病子苦笑道:“我知道了,你觉得我是坏人,是那种只杀好人的坏人。”
小姑娘有一种与年龄十分违和的老成,反问一句:“难道你不是?”
病子摇头否认道:“你要是知道我是什么人,就知道我一定不是。”
“不凑巧哦,我偏偏知道你是谁。”
病子又惊讶起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那么我是谁?”
小姑娘开心地跳起来,扯住身旁女子的衣角,喜道:“娘你看,这个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居然还要来问别人。”
女子只是温柔地笑,病子瞧她十分美艳,不似北地风雪磨砺出的粗糙脂粉,心下好奇,问她:“姑娘打哪来?”
这女子回他,“塞外江南。”
病子赞赏道:“千里之行,很远。”
女子脸色愁苦道:“可我们与你一样,都不见得能走出这冰原。”
病子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重伤不愈自然没法子活着出去,可我既然遇见了你们,就多了好几种可能。”
女子问他,“你有把握离开冰原?”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自然知道我有这份能耐。”
女子低头,话虽像对他说,可视线却已落在小姑娘的身上,“你说,你究竟是谁呢?”
小姑娘顽皮笑道:“我想啊,他一定不肯对你说实话,不过谁叫咱们早已对他知根知底了呢,他这个人,一向懂得隐藏,若他不想被人找到,那就一定不会被人找到,咱们只知道他叫病子,是个千魔客。”她朝病子瞧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大哥哥,你说对不对?”
被人通晓底细,任是谁都要吃惊不小,病子如临大敌,手臂一下子充满了劲道,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剑。
他无形中透发出一股凛冽杀机,这杀机虽说起来有些飘渺,不过在这本就凄冷飘雪的北方,更给人加了一层寒意,寻常人遇到这位来自千魔客的病子,只怕早已被这股杀机吓得腿脚发软,瘫作一团,可再瞧那一对人畜无害的母女,却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他问道:“你们一定不是来自塞外,莫非来自更北方?”
小姑娘作个恶作剧得逞的表情,道:“你莫不是把我们当作了敌人?”
“你们不是?”
“当然不是呀,若是没了我们,你自己当然可以离开冰原,不过代价却也不小,可要是有了我们,胜算岂不白白大了一大截。”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是否也能告诉我你们是谁?”
小姑娘故作深沉道:“我们与你大概也是一路货色。”
病子的神情多了一丝凝重,“你们也在追踪别人?”
“是呀。”
“追谁?”
“一个和尚。”仿佛担忧自己说得不够确切,她又补充一句,“一个坏和尚。”
病子又忍不住笑起来,“为什么我所见过的和尚却都是好人呢?”
“那你一定就是个坏人。”
病子笑得更加开心,“我既然是个坏人,就会有更多法子对付比我更坏的人,就算他是个和尚,我也有一百种法子叫他后悔作恶。”
“你愿意帮助我们?”
“你倒不妨先对我说说那个坏和尚,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地帮你捉到他。”
小姑娘不说话了,她的母亲将话接了去,“那是一个十分老迈的和尚,或许已有七八十岁,可你若见了他,一定会吃惊于他那股气势,他赶着一驾马车,那马车早已破烂不堪,却仍旧能够遮挡风雪,根据线报,那和尚是个顶有名的高手,一身佛功深不可测,不过已经重伤不起,想必也成不了气候。”
她忽然又不说话,病子安静地等着。
天边突然飘起了雪花,素洁晶莹,像这世间最美的画卷,病子心态安详,闭上眼,享受这一刻有些刺骨的寒冷。
那女子又继续开口:“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往往总是擦肩而过,可是我们的相遇,我们的这番交集,想必不是偶然。”
“所以,你们是特地来找我。”
“你也不笨。”
病子仍旧闭着眼,话仍旧是对她说,“你要我帮你们寻到那和尚?”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莫非还要我动手杀了他不成?”
女子笑道:“你确实不笨。”
病子又开始咳嗽起来。
……
昨夜,满天星辰,我曾做了一个梦。
——钟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