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
其色源世间,终究得嬉恻。
故知起心头,作相为朱褐。
虽云源世间,其实因唱和。
外界一唱之,我心难不报。
得报为诸彩,实非真妙道。
一切有为法,如露迎阳照。
遍观工画笔,一切唯心造。
则道这孙木由因那使者不肯长答,吃怒要打,蓦然视见旧恩大师,激动不已,磕头如捣蒜,作言唯恐怠慢,却终是水中捞月,雾里看花,不能得见故道。
少年见被无端摆了一道,愈发羞恼,怒发冲冠,只觉得他如今一事无成,反遭嘲耍,盖因力小势孤,能者见他,如逗蝼蚁,又有何惜?
正怆然时,忽闻得有一小物咯咯直笑,瞪目细瞧,却是那刻了字的王八,木由大愤,抬脚就踩,口中叫骂:“连恁也敢笑话我!”
你道这乌龟本是笨钝之物,照说是难躲开的,却不料那脚落下时,这兽身形一旋,滚至一旁,便叫他扑了个空。
小怪愈发笑起来,探出个脑袋,尖声嘲讽:“我说,这才分别了几时,你那修为未见长进,脾气倒是增添了不少哩!我把你个无脑的蛮猴,昏目的猢狲,竟连故人也忘了!”
孙木由见他这般说,略略有些诧异,上前一把掬起来,久而恍然道:“原来是你!”
你道此龟为谁?非他,正是那日在黄泉之中救他于灾厄之中的玄兽。此龟虽非人身,却有善举,不可以一般妖物度之。曩日邂逅,曾听得他言自家修行已有千年,道行不可谓不深,只是就连泱泱黄泉都未曾脱出,也未知是何故。
想及此处,木由暗自吃惊,心底生思:那时他还托我,说一旦得拜上真,便帮询问,几时可得解脱。倘若这货至今尚未得解,纵使再见,也应在六泉之中,能在这里看到,想是知了门路,走了捷径也。
噫,如今连王八也能得成,转而念及自身大败乌鹮之事,终受触动,却又未肯明言,只迟迟呆愣无话。
那小物见他如何也不搭腔,自顾自开口道:“你这后生,怎如此托大?想当初落难之时,还能尊称一声‘老父’,怎么如今连句恭维话也没了?”
木由恍恍惚惚,被这龟怪一激,方苏醒来,大悟后言:“是是,老父休怪,是晚辈怠慢了。一路坎坷而来,虽汲汲向道,却终无所获,外不见功力增长,内未逢明心见性,故而时而怅惘。比及分别之时,反是老父日渐光新,那年还在水中苟且,而今则风光起来了,正不知得了哪般点化,还望前辈慈悲,不吝赐教。”
玄龟闻言,张嘴便咬,竟突发愤声吼:“大胆狂徒,尔蛮荒宵小,安敢觊觎上途?可恶!可恶!可恶!”
少年心中疑怪,怎么聊之甚切,忽然便发了怒火?个中定有蹊跷。木由正待说什么,却见那厮也不理会,瞥他一眼,四肢一缩,盘旋起来,化一团烟雾,飘往东南方去了。
说来也怪,这男孩平日里绝非温良之辈,三两句话不对付,便要呛火,怎么偶吃了龟公一詈,竟毫无怨气。莫说恨怨,他胸中但升起一阵疑惑,只觉得那龟的怒言来得过于古怪,很难说没有旁的意思。
正是:
老怪出题小怪猜,平白转怒又三拍。
盘中隐语凭天问。夜半求人是正裁。
他于原处苦苦思索了半晌,偶瞥见那坟包,似明白了些什么。凡灵幽之处,如陵墓、庙宇、道观之属,但言正道,莫谈僻径,否则叫正神听之,判你不敬亡灵,污先人之耳,其罪不小。
由此可见,那玄龟修行千载,一日得成,恐非官道正途,如人赴阴间,不历奈何有司,偏讨巧而闯黄泉,此非正路,不可声张。
他这里明了三分,遂又思考那破路之法,方才此龟变幻一道烟气,直往东南而离,去之前连道三声“可恶”,莫不是这破解之术就在其中哩。少年眼珠一转,登时豁然开朗,当下便有了主意,更加不会怨怒了。
故此回院不提。日落,万籁俱寂,群物皆息。夜至三更,一身影鬼祟,于舍间穿梭。原是那胆大猴娃,掣了巨檑,便往东南方一路寻去,却不想七转八转,跑到而必庄的后园,那里之景早已见过,只是此刻深夜,却又有不同。
却说今晚橘月临空,星辉未显,穹苍溢光,朗照人间,连着庄院的矮墙,围出好大一片花园。木由心有暗语:白日里闲逛到此,见花径殊妙,不敢轻踏,如今寻踪又来,非缘则何?我也不必矫情,且把这旁路好生走上一走,须知这旁路旁路,乃是正道旁支,实非邪径,哪里就如洪水猛兽,触碰不得了呢?
他这里走了百米,树木幽深,月色渐没,只细细碎碎从叶缝中漏出,好在小径不断,仍可前行,又过了些时,便闻得潺潺水声,转出林子一瞧,原是一片广阔的湖泊。这方景致,比别处又有不同,乃是:
幽波未见沿,碧口作天含。
月镜留踪满,星痕落迹残。
柔柔鱼动影,颤颤草推澜。
万岁喑风浪,无边是乐年。
他倚靠树边,正痴痴览景,忽竖起耳朵,听及林中生出一阵动静,顿有龟声传来:“你来也!”
木由定睛探之,果见玄龟露出头颅,便作喜色。那兽却言:“笑笑笑,笑个屁,在外面混了这些时日,也不知道迎上瞒下,专好使勇斗狠,还说自己一腔正念,缘何无果,你不随果,果从何来?”
少年骚骚头,将身一偏,露出树下斜放的巨檑,抱拳开口:“前辈这话颇隐晦了些,小的是个直爽人,打不得隐语,还望明示。”
老龟瞪了瞪眼,哑巴半天,双眸神色一换,转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久而无奈道:“罢罢罢,吾如此告尔,遇你之后,昔年我于六水之中逐流,忽遇一漩涡,心有狐疑。”
于是,那木由便听老龟说起这漩涡之事。却道往日经过此地,也曾看见,只是非己之途,从未进入,不知生死。此时此刻,龟公忽觉这一世如此往复,难晓尽头,苟且千年,不如一搏,若魂灭道消,便魂灭道消,遂一头扎入。
由此便是:
原说证道要循循,鬼畜人天各自寻。
往日平凡终龌龊,今朝搏赌或精神。
惊开僻径知天密,忙锁前踪就鲜闻。
纵未成仙觉大位,可还自在不浑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