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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风穿堂来,飞帘转动,竹林深处听得素琴松吟,箫声隐约。

正在为座下的学生们授课的彭启明似有所觉地循声望去,总觉箫声似曾相识,却又被手下所执的书卷拽回了心神。

道是瑟瑟秋风起,冷石听泉,玉落哪得惊云声,又闻箫声咽。

彭启明执卷坐在堂前,听到此处心叹不已,虽未与那琴声谋面,却像是已得了知音一般。他侧耳还想再听,而长风已散了。

俄顷,远处鼓楼的钟声响起,他散了学,书院里的学生们便一窝蜂冲了出去。彭启明合起了手中的书卷,望着方才琴音传来的方向,叹息着起了身。

他一出门,就见有侍从前来找他:

“先生,有客人来访。”

“启明兄,许久未见了。”站在侍从身后的男人执萧而立,紧随其后说道。

看到眼前这张经年久别的熟悉面孔,彭启明愣了片刻,才迟迟迎上前去。

“是元正啊,我道刚刚那竹林间听见了吹箫声,不想竟然是你,”彭启明此时见到了旧日故友,心中自是欣喜不已,“这么多年未见了,元正的技艺果真更上一层了!”

“哎,愧不敢当,不过我来,除了与启明兄叙旧,其实还有一事相求,只是不知启明兄多年画技可有进步啊?”程元正得了他的话谦逊了一番,转而打趣道。

“嗯?”彭启明止了步子瞧他,挑起一根眉毛,摆手指他,“元正说这话,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程元正与他并肩走着,将话头又转到了正题上:“实际上,我今日特地为启明兄引荐一人。”

“哦?可是阁下族中的哪位青年才俊?”

彭启明不甚在意地接话道。

“小儿顽劣,哪敢请教启明兄,我现下结交的这位,一般青年才俊可不能相比!”程元正见他这幅惑然的模样,卖了个关子,“不知启明兄方才可曾听到竹林后的琴声?”

“不是你?”彭启明回想起方才的琴声,不禁讶异道:“竟然是他?”

“正是——”程元正已将他带到竹林旁,抬手示意。

长风穿林,青年一袭白衣,胜过皓月几许,向他款款一拜道:

“在下国子监学生沈昱,见过彭先生。”

“这位沈小兄弟精通君子六艺,如今正在四方游学,恰好经过我们这吉荣县,听闻了谭林书院的名声,便想来拜识一下启明兄的大作呢。”程元正在一旁夸耀他道。

彭启明听了这话,不由有些紧张,沈昱见他额上出了些细汗。

他赶紧作揖客气道:“惭愧惭愧,沈兄弟是进了国子监的学生,哪是我这等下里巴人可以相比的?”

自《对楚王问》里流传千古的字句一出。沈昱立刻听出其中的含义,谈笑自若,徐然道:

“彭先生切莫妄自菲薄。殊不闻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下里巴人,炙手可热?红尘万丈,百卉千葩,这琴画各花入各眼。国子监又如何?学子芸芸,却未必有有一人能得先生身上那般洒脱,此是文胜质也!先生如今匿身于乡野,而显学于世人,文质俱备,所以彬彬君子。”

彭启明不想沈昱竟有如此才学,双目露出讶异之色,推让道:“沈兄弟谬赞了。”

程元正只当二人在互相客套,笑道:“这几日落了雨,竹林幽静倒是幽静,不好说话,不如启明兄带我们二人去书房一叙吧。”

“元正说得是。诸位,请。”彭启明应声,在前面引着两人。

静室内寂然无声,唯有茶水潺潺,流入杯盏。

彭启明将自己的得意藏画从匣中取出,在两人面前摊开。

“启明兄真是好笔法!”程元正端详着眼前这幅画,他其实对笔墨不大感兴趣,也不甚懂得鉴赏的门道,却仍是给足了面子的赞叹。

彭启明闻言面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嘴角微微一动,不置可否的解释此画只是藏品。

好在沈昱帮他解了围。他颇通文墨,彭启明与他攀谈起来,不经意地晾下故交。

程元正自知犯了傻,只好讪讪坐在一旁看着两人相谈甚欢。

聊到了兴头处,彭启明甚至要把自己这藏品强塞与沈昱。

“学生前来确是要求得一副大作,只是此画是先生的心头好,我哪敢夺人所爱,”沈昱推辞道,“思来想去,还是求得一副彭先生的亲笔之作,也算不枉此行了。”

彭启明听了这话喜不自胜,自鸣得意起来,连连答应当即就为他作一副。

“说来,我这几日进了吉荣县,本是想求得一副罗先生的画作,”沈昱见他开了话闸子,知道自己机会来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等事......”

他佯作失落,唉声叹着。

“嗐!有什么可惜的?那罗晋颜是少年风光了一些时日,可他如今已是江郎才尽,你要与我说他的画——哼哼!不过是欺名盗世之人罢了!”彭启明说上了头,冷嘲热讽道。

沈昱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求教道:

“学生愿闻其详。”

彭启明抚着下巴上的长须,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就还要从五年前范黎那小子的事说起了,现在想来他还是和你一样的青年才俊哩!”

“你不知道,这范黎的母亲原是世家孤女,其父死后独木难支,越礼奔行客,相与苟合而得范黎。然行客亡走,难持生计,于是掩涕为秦妇,做了秦家的继室。范黎此时也随着她进了秦府。”他说着摆摆手,面上说不清是不齿还是怜悯。

程元正听了这话来了兴趣:“也是稀奇,这女子未嫁先孕,怎么还能被秦家相中呢?”

“元正此言差矣,岂不闻先帝那位,亦为蜀地孤女哉?”彭启明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其母入秦府时,秦老爷子已是风烛残年,未能使其母诞下一儿半女,不久后便撒手人世。你们别瞧如今这跃仙楼生意蒸蒸日上,可在当时秦家全被秦老爷子的弟弟把控,秦老板都得让他三分,何况是不知生父、野合而出的范黎?”

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叹息一声:“那小子在工笔上颇有天分,尤其善画人像,有当一日定能成为人中龙凤!只可惜偏偏遇上了罗晋颜那厮——”

“我与他同事那么多年,早已悉知他的脾性。罗晋颜此人,年少得天恩,挥笔泣鬼神,往往一张画千金求。他自视甚高,却被那些凡货俗物早早磨尽了才气,变得只知金银,不通文墨。后来他的画技不进反退,再无人买他的画,妻女也困苦起来,”彭启明摇了摇头,话语中带着嘲讽和惋惜,“他平日为人方正,可一遇上书画便如同变了个人一样。此番打击之后,他就走了歪门偏道,为了一个名声,去求了范黎为他代笔。”

沈昱听到这里,脑中的思绪顿时茅塞顿开,已然猜到后续,而面上依旧附和着彭启明的话问道:“学生不解。范黎既然灵才斐然,那又何必去为他人代笔?而罗画师请他代笔,倘若一朝被揭穿,岂不是就身败名裂了?”

“我见你才智聪慧、少年老成,没想到也是个少不经事的!”彭启明笑骂道,“做我们这个行当的,凡事都讲一个名。想要出名,不是画的好就足够,要才艺与运气、手段并用才行。罗晋颜当年有祖业为其撑腰,旁门左道信手拈来。你看范黎此人循规蹈矩,又无家世人脉傍身,这样一个人怎么晓得去争名逐利,又怎么能争得过呢?”

原来是这样,沈昱唏嘘不已,秦家唾弃他,连带着他母亲一起遭人白眼;画坛不认他,他凭自己手艺谋一条出路都困难。范黎进退两难,才不得不为他人做代笔谋生。

“再说那罗晋颜,他自然怕有朝一日被揭穿,而且怕得很,”说到此处,彭启明所有表情都化作了满脸的嘲讽和不屑,“他后来因为分银抽成与范黎起了嫌隙,范黎一气之下便扬言要将他代笔一事昭之于众——”

“后来的事便分明了。”

罗晋颜趁彭启明出城拜访友人之时,将谭林书院变作了自己的一言堂,栽赃范黎窃画,以此把他逐出书院,又将他的右手一并砍去,使范黎以后都无法作画,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

“范黎那时是我的学生,我这个做先生的却没能护住他,是我的失职啊!”

彭启明说到动情处,嗓音生涩,他灌了一盏茶,歇了歇,缓了一口气,继续说。

“不过此事你莫要外传,眼下罗画师出了此事,我怕他会为众人所疑。”他向沈昱嘱咐道。

沈昱闻言点了点头,应下了彭启明的嘱托。

彭启明见他颔首答应,这才放下心来。可书院消息闭塞,彭启明怕是不知,因为狐仙婆婆的事,范黎已经有了嫌疑。

“我游经此地,本只是想求得一二幅名家画作,不想竟偶然得知了此等龌龊,”沈昱那晚也见了方宁带来的画像,发自内心地为之扼腕道,“我虽未曾见过范画师,却已为之潸然泪下了。”

程元正见状在一旁提议道:“如今那范黎已被断了右手,即使现在去寻,也再不能画出昔日那样的作品了,不知启明兄此处可有一两幅范画师曾经的画作,也能让我二人瞻仰一番。”

“说来惭愧,他的画作我也未能保存下多少来。”彭启明放下茶杯垂下头,失落地回答二人。

沈昱沉吟了一会儿:“如若没有范画师的,那先生也曾说过罗画师年少时也有不少好画。要是能求得一幅,我也算此行无憾了。”

不知是否是这话触动到了彭启明什么地方,只见他突然从失落中挣脱出来,好似想起了什么,攸地站起身来。

只见他在书房内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最终在拉开一个箱子时顿时激动起来:“不瞒二位说,我这里虽没有罗晋颜年少时千金难求的大作,也不曾藏下范黎名义上的画作,但是罗晋颜那厮后来的画我这里倒是有那么一张。我当时还觉得这画不像是他的手笔,现在想来,恐怕这幅画正是范黎为他所代笔的哩!”

彭启明将那张画从箱子里取出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自顾自地连声道:

“不错!不错!正是这幅!”

他将这画在两人面前铺开,却是一幅仕女醉春图。

画中独有春一枝,美人云鬓如雾轻纱笼,醉倚石上,欲眠又将芙蓉枕。

“范黎那小子最善画人像,虽与罗晋颜所擅长的仕女相似,实则其中有许多不同。如说罗晋颜之画如天马行空,那么范黎便是将画外人与画中人相合,”彭启明指着这画对二人说道,“你瞧,这女子虽称不上端庄,却也不俗不媚,眉眼中自有一分神性。不知元正看着是否觉得有些熟悉?”

“额......我看这画中女子相貌倒是与范黎本人有些相似。”程元正想了想说。

“是了,正是如此。如若我没想错,这幅画正是范黎依照自己记忆中的母亲所作的,”彭启明看着感慨地说,“如果我手中能有范黎曾经署名的画作,也许就能还他一个清白了。”

盯着这幅画一语不发的沈昱此时忽然开了口:“不知学生是否能向先生买下这幅画?”

彭启明惊讶了一瞬,不过很快释然了。

“你如是想要,便自行拿去吧,若是你有心,说不准往后,我这苦命学生还要靠你翻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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