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周汉的画作前,我搬出了我们哲学老师论画的理论。
“任何艺术,都在不断发展中完善。以花鸟画而论,从明清至民国,青藤、八大是卓越代表,令人耳目一新,心绪为之震撼。
而后,吴昌硕又开苍健之风,齐白石以简约爽健与纵横恣意为长,更得大写意之风神……
我不会画画,但看过《画论》,听过王老师讲过书画。
我刚欲再说下去。
乔老板说:“停,停停停。你是个真正懂画的人,我告诉你,这位画家不是专业画家,我把他叫来,你跟他当面谈。”
我的天,郝某求之不得。
“你稍等,我打电话给他。”
老乔边说边往二楼走。
他走了,我立即组织语言,要怎么样与作者见面,谈些什么。
快速地思索。
我想,决不能就画论画。那样说不到点子上,只能谈《画论》中的观点,显得我有学问就行。
一会儿,乔老板从二楼走下,后面都跟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他说:“让外甥女守店子,我们两人到楼上坐坐。”
我跟着乔老板上楼,到了二楼,有一间客厅,装修得很有文化气息。
沙发一律是红木的,墙上挂满字画。
他开始煮茶。
凡是卖字画的,基本是煮茶。泡茶才是机关的惯例。
他煮茶,发烟。我一看牌子与楼下坐时不同,这是一种高档烟。
他说:“作者的真实身份,我也介绍一下,他是省卫生厅的一位处长。所以是业余画画。但是,他家学渊源,他叔父是位大画家。
他的画卖不起高价,就是因为他上班,现在的人只认牌子,什么美协主席副主席就卖得起价。而他呢,也想挤进去。
但是美协的人排挤啊。他们说你一个行政干部,又没有专门学过画。叔叔是叔叔,并不是你叔叔行,你就行。
加上他叔叔过世十来年了,所以,他的作品好,并没有得到美术界的大肆宣扬。”
我说:“上面有人压着。”
“对。一个人不能太优秀,又当官,又另外进钱。”
我点点头,表示懂了。
两人就漫谈起来,从乔老板嘴里,我就获得了周汉不少情况。
真是太有用了。
谈了20多分钟,楼梯间响起脚步。
乔老板站起,说:“来了。”
我立即站起。
进来一位年近50,长得十分健硕,满脸红光的人。
乔老板上前牵着他的手,说:“周处长,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位。”
论地位,我应该谦卑,他是处长,我是个办事员。就事论事,我更应该谦卑,我是有求于他。他是掌管经费的财神。
但是,我不能谦卑。只要表现正常的尊重即可。
现在,我是买家,他是卖家。我是评论家,他是画家。
我上前一步,握着周处长伸出的手说:“周老师好。”
他看着我,用力地握了握手,笑道:“很年轻嘛。”
三人坐下,我决不跟他讲什么跟萧市长一起到省城来干什么,只说画。
我说:“我过来办件事,顺便到同学那儿坐坐,他在秦江日报工作,听说这边有个书画市场,我就过来看看。”
他点点头。
乔老板在一边补充:“他同学对书画可能不感兴趣,先走了。”
我说:“以前也不认识先生,到店里看了先生的画作,这个价格太低了。太低了啊。”
他两眼放光,问道:“你认为值多少钱?”
我说:“四尺斗方,起码两千一幅。”
他忙问:“为什么呢?”
讲理论,我估计周处长不是我的对手。我那四年坐图书馆,是什么书都读。做了不少笔记。所以不怯场,也没把他当成处长。
“你的画有白石之风,求意为先。又变化无常。
写意花鸟画,或繁茂、或娟秀、或端丽、或丰妍、或素雅,或潇洒,这些都不是关键,只是画风不同而已。
而你的画(我没用您),单取其形,独成刚健雄浑之意象。比如画虾,变白石精微之造型,挺为健变峥嵘之意像。
你的画是从传统画法中推陈出新,发掘物具深层之内蕴,铸就高于物象之画风。
可以说——简练老拙,以物取神,于质朴中愈见苍古之气韵。
再就是你的题识,更加与众不同,高古豪迈,寄意深远。
所以,你的画是真正的文人画,又不同传统的文人画,宛如意识流小说,令真正懂画的人,情愫游于物外,遨于物上。所谓【神观飞越,精妙八极】。”
说到这儿,我发现那个不理人,连市长也不给面子,连杯茶也不泡的处长,在我面前傻了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我,耳朵一直在捕获我的评价,身子一动不动。
我就打住了。
乔老板半天没回过神来,周处长更傻,望着我有些呆呆的。
我笑道:“我是半桶水,说错了请乔老,周老师指正。”
作为周处长,他也愣了半天,才从一个艺术家渐渐恢复成为一个处长,只朝我笑笑,发了一支烟给我。
但乔老板则是一个典型的懂艺术的生意人。他听完,乔老板对周处长说道:
“晓东是一个少有的读书人,现在的学生读大学,只是个子长高了,晓东是真读书,是学问长高了。
他刚才跟我介绍,读大学没谈过女朋友,跟朋友学医、听各种讲座。
你看他这相貌,这个头,肯定是女同学追他嘛,没谈恋爱,证明他有定力。”
周处长点点头。
我马上递过一张名片。
他看了看,笑笑:“这张名片有意思。”
我介绍说:“主要不好写,才这样印的。”
周处长来了兴趣,问道:“不好写?”
“对。我本人的身份是四水市干部培训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员。现在借调到市政府一位领导身边当秘书。
说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吧,那是冒充。
说自己在干部培训中心工作,又不符合实际,干脆不写。”
周处长破例笑了:“你比较严谨。这次来是做什么呢?”
“借调嘛,我是两边的事都管。不过培训中心那边管得少,但也有一些特殊的事,比如过去的老师是我联系的,我搭萧市长的车过来联系教授。
至于领导办什么事,平时我知道,这一次,我是专门为培训中心办事,就是顺利搭车过来。
日报有我一个同学,办完事,我就与同学见个面,见到这边有个书画市场就过来看看。正好看到你的画作,我就想买几幅。”
乔老板插话:“他准备买三幅,一直说你的画价低了。”
周处长笑道:“买三幅,我送你一幅。”
我摇摇头:“绝对不要。我要尊重艺术。有些人说,画家不是半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事?那是胡说,画家又不是做馒头。做馒头也要清早起来和料。”
周处长说:“我愿意送你一幅。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我立即转弯:“能和你这样的画家交朋友,我三生有幸。”
他说:“你明天回去?”
“对,搭萧市长的车子回去,等会回宾馆。”
他点了点头,说道:
“你既然是萧市长的秘书,那明天就跟萧市长到我办公室来吧。他有事找我,我开了整整一上午的会。没时间接待他们。
我知道他们是来跑经费的。我多少要批一些给他们。一回生二回熟。其他地市还没来,我可以适当考虑多一点。”
我说:“那就谢谢处长了。我准备回家学着画画。以后会经常向你来请教。再说,你也可以邀请省外的评论家写些评价文章。”
他听我说【省外的评论家】。就知道我是个很懂事的人,便说:“适当时候会这样做。”
我说:“我也找一找,因为我的同学遍布全国各地。”
他笑道:“还是要读名校,好的。拜托,我还有点事,先走。”
他不走,我怎么好数钱给乔老板?
三人站起,我和乔老板一直送周处长到楼梯口,抱拳作别。
乔老板说:“卖给你就八百一幅。”
我点点头,说:“那就买六张。六八四八。我收藏着等着涨价。”
买了画,我从乔老板那儿出来,他一直送我到门口,嘴里喊:
“晓东,下次来省城,一定来玩。”
我转过身,大声回应:“我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