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涛打电话给孙红红之前在卫康的直属领导刘宁，他已经退休在家，现在正在深州。看了看距离，倒是不远，清雨和吴涛起身前往。
刘宁已经年近七旬，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穿着格子衬衫和米色休闲裤，一看就是高级货。
他的女儿已经出国定居多年，他和老伴则一直生活在深州。
走进他在高档小区的200平米豪宅，清雨马上被豪华的装修吸引。特别亮眼的，是在客厅硕大的一面墙壁前，一个覆盖整面墙壁的通顶架子上，让人眼花缭乱的瓶瓶罐罐。
虽然清雨不懂古董，但是她估计，每一件都价格不菲。
为了活跃气氛，清雨走到架子前，刘宁很热情，耐心地为她介绍。清雨指着一件好奇的问：“刘先生，这个很贵吧？”
刘宁回答：“这个不贵，也就20来万吧。”
看到清雨尴尬地眨眨眼，刘宁笑着补充：“我的意思是，在古董里不算贵。”
刘宁的老伴，为三人端上了茶和精致的点心。
清雨简单说明情况，听到孙红红的死讯，刘宁没有表现出郝鹏的惊讶，但是，清雨还是看到了他眼中意外的神情。
让清雨惊讶的是，刘宁竟然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清雨迅速开场：“刘先生，您是孙红红的直属领导，您能给我们介绍介绍她的情况吗？”
刘宁点点头：“红红20岁出头就加入了卫康，学历一般。刚开始，她是向我下面的一个销售总监汇报的。
但是很快，她的能力就突显了出来，她负责的甲方在一年内就都有了进展。
长兴医院我们公司已经沟通了很多年，但是大医院的订单本来就很难，竞争又特别激烈。更关键的是，长兴需要采购的大中型器械，我们公司的产品竞争力也实在有限，所以一直没能成交。
大概是87年还是88年的一次会议上，负责长兴的销售一直抱怨，想把长兴脱手出去。红红就毛遂自荐，愿意接下长兴。
所有人都没当回事，长兴这块硬骨头，没人指望真的能出大单。
没想到，90年红红突然就和长兴签单了。而且，一签就是3年。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单年的金额竟然高达1500万。”
清雨称赞刘宁：“刘先生，我知道，这个1500万的金额，是当时你们公司的大事件。您记得这么清楚，我很理解。可是，毕竟已经过去了20多年，这几个年份，您还记得这么清楚，我不得不佩服您一下。”
刘宁笑起来：“我之所以记得清楚，也是因为当时的行业大事件。
那几年，卫生部正在筹备中国第一批三甲医院的评定工作。长兴作为深州最有实力的老牌医院，势在必得。设施条件是一条重要的评定标准，为了最大程度的壮大医院实力，长兴的采购方面，对比往年，政策更为宽松，预算也有大幅增加。
当时我没多想，后来想来，原来负责长兴的销售，急于在那个时间点将长兴脱手，是有原因。那个姑娘，其实是我们公司当时的金牌销售，经验相当丰富。长兴在她手上拿了几年，她是碰了一鼻子灰，很挫败。”
清雨打断：“可是，现在政策宽了，预算涨了，对她来说，不是终于等来了好机会吗？”
刘宁仔细看着清雨，像在看着一个无辜的小宠物：“那可不一定。正因为她已经对公司的产品和长兴的需求，进行了冷静的分析。她才明白，这些利好消息，并不一定能够帮助她出单。
但是，别人看待这件事，却无法冷静。面对利好，如果她依然无法出单，别人很可能会归因为她的能力问题。这样来看，这个利好，会不会反而会给她带来很大压力？”
清雨马上追问：“那孙红红就那么傻吗？”
刘宁又笑起来，他看上去有点想要伸手抚摸眼前的这个小宠物了：“对红红来说，当然不一样了。她当时虽然已经小有成绩，但是对比金牌销售，她还算是光脚的。
当时的红红，还从来没有机会对接过长兴这么有实力的医院。她接手过来，就算不出单，大家只会觉得是理所当然。但是，万一出单了，肯定要一鸣惊人的。
而且，所有销售，都在争抢大医院。在那个情况下，红红从原来的销售手中接下长兴，不但不得罪人，人家还得卖个人情给她呢。
你说说，这个孙红红精明不精明？”
清雨在脑中梳理着逻辑，她惭愧地说：“刘先生，您分析的有道理。”
她马上切换了话题：“我很好奇，卫康最终卖给长兴的，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些竞争力有限的器械吗？”
刘宁被清雨的直率逗笑：“可以这么说，所以刚才才说目瞪口呆嘛！”
清雨往前探了探身：“刘先生，孙红红是怎么做到的呢？”
刘宁又笑了：“郑警官，你的这个问题具体指什么？”
清雨决定直率到底：“我听说，给甲方回扣和情色交易，在行业里都算行规，是真的吗？”
刘宁毫不避讳：“算是吧。”
看吴涛有点听不下去，清雨怕正直的吴涛语出惊人，她的手落在了吴涛的手臂上，安抚他。刘宁看着她的小动作，向着清雨调皮的一笑：“既然是销售，主要看业绩，过程我们并不关心，也不会去约束。”
清雨借用吴涛的逻辑：“可是，您也说这是行规。孙红红不可能利用这些每个人都会用的方法，就硬生生地签下了别人签不到的单子吧？”
刘宁说：“你这孩子还挺有脑子。红红当然不是只有漂亮而已，她也很有策略。”
清雨问：“什么策略？”
刘宁考虑了半天，开口说：“我就说了吧，这么多年了，人也都不在了。刚才说了，红红很会借势，懂得顺风而行。但是她最聪明的，还是她知道谁是最关键的人。说白了，她之所以能签单，是因为她直接搞定了院长。”
清雨警觉起来：“长兴的院长吗？”
刘宁说：“是的。不得不说，她可真够及时的，签单的第二年，院长就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吴涛对刘宁的这个冷酷的表述感到难以置信。
清雨却松了一口气，本来她还在想，如何在不暴露姓名的情况下核实一下院长的身份，现在不需要了。
清雨继续问：“孙红红是如何搞定院长的？”
刘宁实在忍不住笑：“孩子，你觉得她会把具体过程讲给我听吗？”
清雨不死心：“可是，您是怎么知道她搞定了院长呢？”
刘宁露出了神秘的表情：“我自然有我的信息来源，这张单子是院长亲自安排签的。”他又体贴的解释：“通常，正常流程是，甲方对接人进行初步筛选后，将供应商推荐给自己的部门领导。大中型器械都需要通过公开招标投标的方式，中标后，还要一级一级走流程，签很多字，最后才到院长签字。
可是，红红的这张单子，是院长直接安排给部门领导的，招标只是走了过场。
你能懂这个意思吗？”
清雨懂了：“谢谢您解释的这么清楚，那三年之后呢，长兴有继续签单吗？”
刘宁回答：“到我退休前，大单子是没有了。但是后来，红红也升职了，升职后，她就不会对自己签单那么介意了，因为她可以拿团队所有销售订单的提成。”
清雨明白了，但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刘先生，我想问个问题，孙红红当年20多岁，院长的年龄应该可以当她父亲了吧，这个情况正常吗？”
刘宁本来在喝茶，听了清雨的问题，笑得不行。他盯着清雨看了半天，清雨也不畏惧，迎着他的目光，刘宁突然问：“孩子，你几岁了？”
清雨的手又自然地按在了吴涛的手臂上，她很坦诚的回答：“26岁。”
刘宁继续笑：“你看上去最多20岁出头，而你的心理年龄，我看还没成年呢。”
清雨按住吴涛，等着刘宁继续说，刘宁问：“你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吧？”
清雨学他：“算是吧。”
刘宁继续说：“挺好，孩子，你知道吗？我们之前选销售，绝对不会要你这种孩子。为什么呢？因为一看你就豁不出去！医疗器械的销售，做好了可以年入百万。做到高层，年入几百万都是可能的。
孙红红和你考虑问题的方式不一样，你以为她会介意院长的年龄吗？她做销售的时候，负责十几家医院。那可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每个月报销酒店的费用都是几千块。而且，你好好想想，一个年龄可以做她父亲的人，会天天和她去酒店吗？”
清雨的手，正在捏住已经忍无可忍的吴涛。清雨转头看了吴涛一眼，示意他不许说话。
清雨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那孙红红当时有好多男朋友了？”
刘宁也回馈清雨的玩笑：“如果你管那个叫男朋友的话，我保守估计，10个应该不止吧。”
清雨服气：“好吧，那我想问问，每年1500万的订单，孙红红能拿到的提成是多少呢？
刘宁回忆了一下：“长兴首次签大单，加上公司奖励的返点，如果没记错，当时给她的提成比例是20%。”
清雨张大嘴：“这么高！每年300万，3年可是900万呢！”
刘宁眨眨眼睛：“小朋友，动心了？”
清雨笑笑，点点头：“的确挺诱人的。”
刘宁继续解释：“不过，这笔提成并不都是红红的。
当时我们公司针对给甲方的回扣，处理方式比较灵活。销售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申请不同的方式。第一种方式，是直接申请回扣金额，支付给甲方。第二种方式，是销售自己算账，从提成中支付回扣给甲方。
红红和长兴的这张订单，她选择的就是第二种方式。”
清雨遗憾地问：“那你们是不是就没办法知道，孙红红的回扣到底给了谁和具体金额了？”
刘宁惊讶起来：“孩子，脑子还挺快！”
清雨不太理解：“可是，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呢？第一种方式，对销售来说，不是更省事吗？”
刘宁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选择第二种方式，可能的原因很多。这种方式，销售的提成比例是最高的。有可能，销售算账之后，觉得这种方式自己最划算。也有可能，销售因为某些原因，不方便或者不愿意暴露收取回扣的甲方身份。
不过，不管基于何种原因，公司不会在意，我也不会在意，我们把自己的账算明白就行了。至于回扣给了谁和具体的金额，那是红红的账，她需要自己算明白。”
清雨叹了一口气，不过她又露出一个微笑：“刘先生，那通常销售和甲方的灰色收入是怎么分成的呢？”
刘宁总是被清雨的率真逗到：“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销售和甲方自己商量的事情。”
清雨想了想：“刘先生，您之前也做过销售吧？”
刘宁盯着清雨：“当然，为什么这么问？”
清雨也盯着他：“那您当时和甲方是怎么分成的呢？”
刘宁又开心地笑起来：“你这孩子，还真是机灵！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平均分，公平吧？”
清雨点头称赞：“特别公平！”
清雨的脑袋里，却在拼命思考着其它事情：
范钢的购房款总金额是300万，正好是孙红红获得的总提成900万的三分之一。这意味着什么？是否意味着，如果平均分配的话，这个局里一共有3个人？
另外一个人又是谁？既然是院长直接安排签单，应该是关文雪吧？关文雪送了范钢5万元的手表作为礼物，卡片上又写着：合作愉快！
那雷建国呢？
马上，清雨就觉悟了自己的愚蠢。订单是1990年签订的，正好是关文雪和雷建国结婚的那一年，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可是，关文雪和雷建国结婚，是否是孙红红签单的必要条件呢？
这个问题，清雨暂时无法回答。
但是有一件事，清雨确定，1989年丁敏的去世，肯定是1990年关文雪和雷建国结婚的必要条件！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所有在局里的人，为什么一个不剩，全都死了呢？
清雨一阵天旋地转，她感觉呼吸困难。
一无所知的吴涛起身扶住她，紧张地问：“小雨，你怎么了？”清雨抬起头，刘宁也在担心地看着她。
刘宁迅速起身，倒了一杯红糖水给清雨，清雨喝了两口，感觉好了一些。
10分钟后，谢过了刘宁，清雨和吴涛告辞，走出了刘宁家的小区。
吴涛一直扶着清雨：“小雨，让你不乖，中午不吃饭，难受了吧？以后你再不听话，我管不了你，我就告诉张老师，让他收拾你。”
清雨正在心乱：“吴涛，你几岁了，还告老师？丢不丢脸？”
吴涛想起刚才刘宁的言辞：“刚才那个刘宁，为老不尊。还说你未成年，成年了就要同时有10个男朋友吗？这是什么扭曲的价值观？”
清雨现在没有精力可以分给吴涛。
吴涛调侃清雨：“小雨，你看上人家的宝贝古董了吧？”
清雨随口说：“才没有！我家的宝贝比他的好多了，我家有雷毅！”不等吴涛接话，清雨说：“等我一下。”跑进了旁边的便利店。
过了一会，她拿着两支冰淇淋，递给吴涛一支，吴涛却没有伸手去接。
清雨看着吴涛：“吴涛，吃吧。”说着，她又不自觉地难过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吴涛买几次冰淇淋呢？
看着清雨竟然为了一支冰淇淋又哭起来，吴涛没有说话。他拉着清雨在马路边的台阶上坐下，拿过清雨手里的冰淇淋，为她剥掉包装纸，递给她：“小雨，中午你没吃东西，吃凉的行不行？”
清雨扭过头不看吴涛，用手指擦眼泪，尽量平静地回答：“可以的，没事。”
吴涛剥开自己的冰淇淋，安静地吃起来。
清雨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拼命地克制自己，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就是不肯听她的话。
清雨正在看着，自己越来越恐惧的内心。
身边的吴涛，伸手搂住了清雨的肩膀：“小雨，别忍了，想哭就哭一会吧。没关系的。”
清雨觉得，自己的心脏堵得实在难受，她把头埋在膝盖里，难过地抽泣起来。
等她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抬起头，发现身边的吴涛，正在看着自己。
清雨又低下头去。
吴涛用手握住清雨的手臂：“小雨，是不是雷毅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清雨摇摇头。
吴涛竟然笑了：“小雨，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雷毅，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让你这么难过。”
清雨小声说：“我没事。”
吴涛又侧过头，看着清雨问：“真的没有人能帮你吗？我不行吗？张老师也不行吗？”
清雨迎着吴涛的目光，痛苦地摇摇头。
吴涛突然盯紧她的眼睛，又抓住她的手臂，痛苦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浮现出来：“小雨，为什么你在害怕？你到底在怕什么？”
清雨的目光闪躲开，她埋下头，痛哭起来：“吴涛，别问了，求你了。”
吴涛不知所措，他伸手摩挲着清雨的后背，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