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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东建安门城楼高三层、重檐歇山顶,加修有箭楼及瓮城,戍守兵将通身重甲,执枪设弩,远远望去,但见旌旗猎猎、明铠巍巍,好不壮观!城楼南北各自开有券洞,供行人车辆出入。阿蛮从陇安县进京,坐牛车浑浑噩噩驶入北门;木棠随宣清长公主逃家,乘马车心惊胆战从南门逃出;而今李木棠掀开轿帘,却好似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垣。

也第一次,看清了这座煊赫鼎盛的皇城。

往来车辕垂幔帐牵骏马,不知是哪户达官贵人正斜倚车中摇晃着假寐;条条小巷曲径更不知藏了多少深墙大院,有香暗燃,有灯轻摇;黄昏的日头渐暗,贩夫走卒依旧热热闹闹四下跑着活计,街边擦桌热茶的是眯瞪眼睛的孩子,挎竹篮脚步匆匆的又是谁家的妻?南来北往的口音热烘烘熏着江南的如丝碧眼和塞外山一般高耸的鼻,东夷西戎的使节与商贾一闪而过,田间地头的奴婢与牲畜一波波要赶往骡马市等待挑选……

猝不及防闯入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片蒸腾的云朵;这样一眼混沌的漩涡。“宫规森严,胡姑姑的规矩更严,竟没有机会在长安走走看看;再从边疆回来,就好像瞎子骤然复明,说是熟悉吧,又要惊叹,说是陌生呢,又毕竟出来过几回,也陪小主子游玩过……呐,木棠呀,”文雀从另一侧车窗缩回头来喊她,“这就是你以后的家了。要快点好起来,趁着没嫁出去,咱们好出去玩玩!”

“浑说什么,都是没谱的事。纵然是嫁入了荣王府,也得像那云头的白鸟一样,一定要自在来去。”李木棠这么想,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想起另一重门。穿街走巷,实在也离王府近了、更近了。往常她从来自后院偏门出入,不曾堂堂正正走过正门,但她居然还记得清楚——那正门后有个不大的院场,向北竖着块照壁,照壁后还有道仪门。仪门朱红漆金,照壁雕龙,正门宽阔,门前还蹲有两尊石狮。荣王府的门槛不低。她想到自己兴许会被绊倒;再往后蒙着盖头的那一路,也一定不会好走。由是她忽然不愿再向前。京城的高头大马挤满了街道,高耸的院墙挡去了阳光,还有那座砌得规整、四四方方的宅院……

南山的阳光甚好,华山下的草地柔软,她记着那时的味道。

寂静空荡的巷道渐闻喧闹,早有庶仆拆去东偏门门槛,一路将车马迎过小花园,直至稳当当停在哪处屋舍前。花香鸟语,一时扑鼻盈耳,李木棠却怔着,哪怕是下得轿来,依旧不想自己已然身在荣王府、协春苑。她怎么就……回来了呢?看着这周遭石桌石凳、花草繁茂、绿荫浓郁、屋舍俨然,竟好似她从来没有离开,可是……小之呢?从前一同工作的近身婢——瑜白与琼光又在哪里呢?协春苑四下打扫整洁,花枝修建得各富意趣而不呆板,石子路缝隙内软草齐整,石桌上还摆了一只白玉净瓶,插有玉兰三俩,檐下墙角灯火辉煌,隐约还有暗香,分明是精心准备过的模样,却不见庶仆婢子甚至半个人影。文雀再自然不过就要扶了李木棠进屋去,后者却难免畏惧:

“我们……去朝闻院吧!”她猝然提议,“晋郎明天回来宣露布献了捷,也回朝闻院……我想去朝闻院。”

“江奉御在正堂候着要给姑娘看诊呢。”也不知身后是谁搭了这么一句,似乎是个熟脸,李木棠记不起她的名字,但知道这张线条简单的脸面从前是跟在段孺人身边的,登时就有一瞬的恍惚。大约是段孺人的安排罢,她知道自己要先行回来看病。对了,这王府里甚至还有个段孺人,段孺人的眼线还就在身后跟着……和这座协春苑一样,一切的一切来得太快,竟使她头晕目眩。甚至不晓得是不是因此,江奉御其后的面色便不大好,是再三试了她的脉,前后问了又问,还拿一路所开的方子来回翻看,最终却一句话也不说,提笔改了几味药就道告辞。李木棠坐在协春苑正堂正位,那椅子太高,一时竟够不着地,无法起身相送。更别提其后文雀发现塞满衣箱的那么些绫罗绸缎、填满妆奁的珠翠首饰,还有眼前这张华贵万方的拔步床……

她想,自己大概是走错了路,住错了屋?她一定不在协春苑,更不可能在荣王府。她如今做了个梦……或是曾经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荣王,只有她的晋郎。晋郎而今不在身旁,江奉御就放心大胆黑了脸,准备宣告她时日无多……

她要回九原去!

方才进门时一步一歇的腿脚这会儿莫名有了力气了,够她一鼓作气两步蹭去房门口。有张桃花样的面孔猝然堵在眼前,竟也没有使她打颤跌倒。她被文雀姐姐不着痕迹地扶直了,傻愣愣就见她行了礼又颔首,又看她面上笑意浅淡,扬声先来问:

“天色渐晚,段媵侍有何要事,不妨明日……”

那段姬继而就拜倒面前。

木棠或许要失声惊叫,要绞了袖子又跳脚;李木棠却不过是轻轻咬了嘴,半晌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她确实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弱柳如风的人儿容色依旧,气质却已然干瘪。若说原来是瑟缩在树根下蒙了尘土的娇花,而今这花瓣依旧舒展、颜色依旧惊艳,却压在冬日大雪里,彻底是出不了头的了。段姬连衣饰都更为简单,外衫居然是粗布,发间连绢花也无。她跪得心急,嗓音又虔诚,更使李木棠全然不晓得受之有愧了。

“保了长公主一路平安,太后娘娘欢喜,主子娘娘欢喜,贱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何况她先开口称谢。

上一个诚心致谢的,已是她未婚夫婿。小姑娘立刻就飘飘欲仙,哪怕自己站都站不稳都要去扶人起来,再聊几句指不准就得再认位姐姐!得是段姬自己拎不清,赶忙招呼着婢子将什么文房四宝赶紧往屋里送;要是仅仅如此投其所好倒也罢了,偏她又加一句:“贱妾惭愧,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当了些衣衫首饰才……”

站在面前螓首蛾眉的捧心西子立时便消失,她好似看见布韦氏那张大五官的粗糙脸盘又念叨着许多别有居心的沉重句子。文房四宝、还是山野奇珍都不过瞒天过海,要命的金匣子又要在她眼皮底下送上来。她几乎要去推阻,行将摔碎了墨砚。是曹文雀脸一拉,不由分说就将那婢子推出门去:

“打开天窗说亮话,媵侍娘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接着略抬首,又将房门也阖上:

“亲事府都要跟着殿下入朝献捷,今早派来送信的只是京兆府一位金吾卫。纵然如此,想他也不会错了规矩,把知会孺人娘娘的信误交到您的手上。就算是走漏消息……您要典当、要备礼单、要出门找商户,总不能是今儿个仓促就能妥当的。”

李木棠好像晓得她在问什么了。

“……等、所以……不是,晋郎跟段孺人只说我腿伤……”

段姬的眼仁一颤,小姑娘即刻敛声。还“晋郎”呢!眼前站着的才是人正经妾室。她是在卖弄恩宠、炫耀关心?她简直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真相也不想问了。段姬却识趣得很,忙道:“只是王府内……该说是段家闲听来的消息。知道姑娘边关立了大功,得殿下赏识,从上到下都念着姑娘救命的恩德,谁都不敢怠慢。主子娘娘本也该来表个心意,实在是这个冬天段家自家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小公子没了,宣清公主府又被一场雪压了塌,太后娘娘……且不说这些,食邑封赏、节庆祝贺也够主子娘娘忙碌。一来二去现下扭了脚又染了风热,实在是没力气出门,贱妾才得了恩赏,敢来谢一谢姑娘。”

这么些话看着漫无边际,实则已经把重点交代全了。李木棠还记得戚晋曾说过,兵部侍郎与段家主母同是朱家人,所以关于她自己故事究竟是从何而走漏依然不言而喻;只提她功勋,却不说她与晋郎的关系,至少也算表了忠心;替段家诉苦卖惨,难道当真有拉拢之意?李木棠而今却没心思琢磨,好赖身子不舒服这借口对段姬尚且管用,接着关门窃居了小之旧床,她有很久还是头脑发昏——

她只想回到他的长安、回到他的家、回到去年的夏天。她却回到荣王府、回到段家的屋檐、回到全长安瞩目的中心。段家已经知道,王府已经知道,或许全长安都知道?文雀姐姐其后暗访了一圈偷摸回来,说府上奴婢已为此嚼了月余舌根,好些都挨了段孺人的罚。尤其从前在协春苑侍奉,更是统统被打发去了京郊别业,连瑜白和琼光也不例外。府上为此惊惧更甚,难怪今日协春苑如此冷清,入府一路更没有人敢探头探脑尾随打量。

人人知道她和晋郎的故事,她自己却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了。所以她现在最不能做的便是坐以待毙:

“……我得去……哪里?段孺人是在哪个院子……我得去见见……”

有曹文雀镇守,她今儿暂且没有机会发这个疯,不过是燃烛长读圣贤书直至天明而已。纵然如此,第二日一早,等段舍悲真真切切上门来道谢,她却是很有理由夺门而逃的了。王师今日回朝,街头巷尾忽而张灯结彩皆是焕然一新——还是她昨日深思恍惚不曾注意?从马车里甫一脱出身来,热头就从头顶浇到脚底,临街家家户户漆朱描红,鲜花摆满檐角窗台,游人红男绿女,更是将主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段孺人曾说赶紧送消息找处茶楼雅间去,是李木棠自己非要停在某处巷子口,就在人山人海之后的阴影里,连文雀带来的椅子也不肯坐。她甚至跃跃欲试,还要去前头一起挤的呢。

“我没见过……良宝林进宫前那次、已经是上元节之后,人潮来往就已经算是开了眼界了。啊,去年年底万岁节,还有除夕元宵……那么多与天同庆的好时候,岂不是统统都错过了!”

“谁俩个从早到晚陷在温柔乡,天崩地裂也要充耳不闻?”曹文雀一白眼,长腿一迈正好从人群里逃出身来,“你猜今天为何这样热闹?”她半推半扶硬是劝了这丫头坐下,自己占据身高优势又向外一扫,“他们十五参加完正庙,十六晚些才能启程,怎么算也该中午之后才到。这会儿怕都没进长安县呢!你要躲段孺人,咱们就找个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所在,喝点茶,吃点果子,或许再睡一觉?”

“我就在这里。”李木棠油盐不进,还又扶把手站起来,“也算是练腿了。我就等着,他总要来的……你刚说因为什么?”

“刚前面口耳相传,有人来得早,是亲眼看见皇帝的御驾往建安门出去。”文雀笑眯了眼,贴过来细声细语,“皇帝亲迎大军,京城可不得沸腾?”

小姑娘闻言却不声不响落了座。瞧,这又变成件麻烦事。她是来见自己的情郎,一会儿长街上却要吹鼓引驾,浩浩荡荡走过去开道的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兵部尚书……还有不知多少名将军校尉。是皇帝陛下的卤簿,是荣王殿下的卤簿,而她是否还要与周遭观客一同跪迎呢?晋郎说让她先一步回京看病,绝不许出门来凑热闹,她实在该信守诺言的。

可她偏就不愿。

她就是要作为一名四无丫头,来观摩荣王殿下班师奏凯。她要知道从巷子口、到正街高头大马上,如今到底相隔了多少距离。她要看清荣王的面目,她要清楚自己实在平平无奇。所以她依旧在此处苦等,等到她后知后觉,看清了一街之隔就是留君楼——

去年正月,她随尚未入宫的良宝林在此庆贺,下楼时一眼望见了对街的八抬银顶舆轿。

那时,他就站在这个巷子口,站在她此时此刻、几步之遥的所在。然就这么几步路,当下却被行人挤满。就是她腿脚健全也难以逾越,除非像那树枝高头的鸟儿,学会了些轻功。她仰头看了还不够,甚至接着想要踮起脚尖,伸手去触碰枝头一片羽,或是一片云。鼓钲箫笳倏忽喧嚷惊心、贯彻天地。她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就已经被曹文雀先塞进了车厢。

“除非你想出去拜皇帝。”

自己被打入监义院险些横死,小之又遭其算计背井离乡,就算晋郎再三保证,李木棠此刻依旧是指尖冰凉。她正经危坐了许久,听见一波马蹄来、又一波马蹄去,是连轿帘都不敢掀开,连窗缝都不敢窥探。才三月底,车厢宽敞,却居然使她觉出闷热。手心有汗,眼睛发酸,昨儿实在不该熬个通宵,困意又在这不恰当的时节席卷头脑。若非今日一身是段孺人新置办的金贵料子,此时那袖口一准早被拧了成十道了。

而后她却听见鸟雀啾鸣——或许是文雀学舌打的信号,总之心神蒙蔽就在瞬息,就好像冲出花园为九公主请命那时,她竟不知又犯了什么昏,竟然——

她将轿帘一把扯开。

白鸟穿云飞天,只一瞬便不见。

日色烈烈招摇在一身明光铠,平夷摇头晃脑行得缓慢。座上那人在笑呢,重瞳却如波光泛水,隐约总有不安;那胸膛脊背宽阔,她却好似听得见其下沉静而汹涌的心跳。看似从容不迫、却又谨小慎微,所以她尚且看得见他腰间起伏不定那一枚荷包。

而后杏仁眼却安定,一双雀目继而明亮;受伤的腿不再打颤,周身燥热也瞬息褪尽。她甚至下了马车,要骑着那头小毛驴穿街走巷,在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一路相随。她的情郎啊,重铠锦袍,在马背上起起伏伏,在她的视野里起起伏伏,终究要消失在人海那头;可是他的长安,她的长安,诸般熙攘繁盛却才徐徐露出真容。留君楼后梨园的清曲靡靡不歇,拐角有处好大的花市繁盛摆满了牡丹;云香院隔街竟是好几间装裱铺子,没几步路过文庙,墨汁臭气更是迟迟不肯消散;鸿胪客馆周遭据说曾有数不尽的热闹,西域的商贾会兜售各式布匹香料,北疆的驼队交错而过铃铛从不休止,南来的偃师会玩弄盘玲傀儡,东海的艺人会攀上高索表演数不清的惊险把戏;就算今日人潮汹涌,小本生意闭门不出,茶馆酒楼愈发要门庭若市。鱼头汤,烤肋排,卷子电信,咸汤甜粥……诸般滋味简直要掀翻了舌头!她而今不在做奴婢,挺直起脊梁,才发现原来华山庙会固然繁华,京城日日却都胜过其百倍!

听着这合城欢呼雀跃,见过男女老少各自春风满面,受了人山人海的腥热、熏了千家万户的炊烟,李木棠一双杏仁眼,随即就涌出泪来。战争不是无声无息地结束、被她忘在脑后……是大梁、大获全胜!她并非从中噩梦中幸存,她是凯旋归来,带着丰功伟绩!区区腿疾,才不值得她自惭形秽,她甚至下得地来,要好好享受、品味……哪面旗子,不是在为她而照耀;那束阳光,不是因她而热烈?这是他得长安,也要是她的长安呀!

再自然不过的,她马上得找些故人去炫耀。就在不远处,又一家留君楼,有人拔腿噔噔噔踩碎了楼梯,瘦面条儿似的身子随即挤进雅座里去。抢过某人新沏的绿茶,这还没润到嗓子眼里,但闻惊雷一响,茶水就要喷湿了自个衣袖:

“黄子虚失踪,听说没有?”

“……你说、谁?”

眼瞧着张家小四湿了下巴僵了胳膊万分狼狈,林怀章倒是波澜不惊,为他再续一杯金骏眉:“黄延黄子虚,丹青大家,对,就是同你齐名的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回来路上不曾听说?这几日他的墨宝已攀至天价,我都怀疑是否是他江郎才尽,有意而为之了。”

“我许久不曾见他的画作。”张祺裕皱眉道,“就算他那山水写意绝世无双又如何?全无人烟气,又无禅心,高不成低不就,吹得太过离谱。”

“近来他转了性,去画仕女图了。”

“仕女图?他成日钻在深山老林里,凭空臆造么?”

“不是周昉那种。”林怀章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画得很小,时而云雾遮掩,时而描于树叶,有时也以山峦意代。张兄居然不曾观摩过?”

“我……”张祺裕才兴致勃勃要开口接话,却忽而想起件怪事。月初去探望薛绮照之时,她屋内那一片治丧白布和庆喜红绸上所画岂非正是……

事有凑巧,杨忻出事后,她前往五佛山祈福,却莫名失踪半日,被救回王府后便一病不起。而黄延,当时正在五佛山闭关。

“怪不得药石无医,原来害得是相思病。”张祺裕冷笑一声,“据说近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竟是如此一层缘故!”

“薛娘子?你道薛娘子同黄子虚……”

“先别声张。我再去薛家一趟。”张祺裕推盏起身,声音因幸灾乐祸显得尖细,“此事不论真假,别给你那荣王殿下说。”

“亲眷之事乃内宅私事,我一外人多嘴置喙,不是活得腻味了?”林怀章懒懒应答,“过几日待我练会了点茶,再请你来做品鉴。今日手法尚不纯熟,这谢礼暂且不作数。”

张祺裕不喜喝茶,况且他还想起自己新得了瓶陈年的桑落酒。但醉酒除开勾栏便全无意趣,于是他什么都没说。想着姑且便给这小子留到大喜之日罢,从前他乱点鸳鸯谱的另一半儿就在楼梯口施施探出头来。“虽然她如今腿坏了,我还是觉得你俩最般配。”他一拍林怀章,长吁短叹依旧如此招人嫌,“做陇安李家的女婿,总好过做刑部尚书李家的女婿……你这人,到底不识趣。”

匆匆撂了话头,赶在那家伙作势打人之前张祺裕已然溜走。他方才看得真切,李木棠身边分明有文雀搀着,他却多此一举还要赶过去帮衬,说是女孩子没力道,大男子汉又哪能坐视不理。“我们的英雄!不对、巾帼!来来来,还没来得及好生谢你,瞧你这腿脚,恢复得是不是有点过分,灵便快赶上兔子啦!”泼皮挤两腮大笑脸,粗着脖子嚷嚷,恨不得给留君楼上上下下全听个仔细,“小二!”这叫声更爽朗,一定便是要请客、一掷千金,急匆匆跑来那伙计就差没一个滑跪、两眼精光更是快将腰背压塌,“快快快!这、姓林的这样好茶,热热的,浓浓的,煮茶汤上来,养身。你能吃……你能吃什么?一准中午还饿着,要、白灼、白煮,加人参、豆蔻!再来螃蟹……你吃不得。豆腐!炖只老母鸡?鹅肉好,去去,有什么清淡养胃的,就要什么!”

就算是新鲜宰杀的肥鹅,又能花上多少钱呢。李木棠就眼瞅着那伙计的眼皮一耷拉,应承声也蔫得像黄花。林怀章挪身往里侧,也轻啐一声“登徒浪子”:“眠花宿柳的无赖,最知道怎样给姑娘家献殷勤!连银子,除了美若天仙的,也吝啬着哩!”

张祺裕不慌不忙,照顾了李木棠坐下,又把林怀章的茶壶也抢到身前来:“有人不识抬举,不晓得我是为了他,专门来拜李姑娘的山头!”他说着打扇略贴近些,偷偷给李木棠通气,“这家伙、有事相求。还在那干坐着,不知道讨你的好!”

“我有什么事要求?”林怀章不明就里、只是摇头,“倒是李姑娘,你是来找我们,有变故?”

“没有,只是回来了,高兴。”

小姑娘两手捧了茶杯,让文雀也在林怀章对面坐下,张祺裕立刻就跳出来,坚决不肯落座的了:

“我就说嘛,可不正好!姓林的你那烫手山芋,这下就一并交代了!”见事主还是不解,张祺裕就一屁股挤过去,大剌剌还占半个身子在桌上,将那后知后觉的傻瓜挡住,“他母亲——从前的母亲,钱氏、你还记得?”

“钱家赦了罪,上次公子说,她和老爷和、离……”

“回自个家,也不见得有多快活。这不,她家老爹,七老八十——大约是这么个数,总之老得病病歪歪,一大家子呢当年吃罪,又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这也不晓得是要冲喜还是老当益壮了,竟又念叨起娶妻,要开枝散叶!你说这男人哇,不进棺材是不死不休哇!这几日张罗着……我听说是看上哪家二十年华的黄花大闺女?林怀章你有准信没有?他肯定没有,他避讳着呢。这、算是他外祖大喜事,怎么得去表个心意。啧,可他这母亲又不是他生母,和他爹一拍两散,这又和他林家好像没了关系。要去送礼嘛,怎么讲、怎么有点尴尬……”

“要我去跑腿?”小姑娘急不可耐,往里一探身,“我可以吗?真的可以?!”

张祺裕就一拍大腿,叫声“诶呀”:

“这么善解人意的丫头上哪里找!姓林的,你还不快谢谢人家救命之恩!”

白斩鸡随即端上了桌,党参红枣鹅汤也刚刚煨好。七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难得三人聚首,再不像上次薛家茶馆里念叨着阴谋诡计、家国社稷;林怀章的婚期定在年底,因薛绮照一事张祺裕家中也催起了婚,剩一个李木棠左问问右问问,更是好奇了个不得。甚至不止这些绯闻轶事,兴致所至又问楼内小厮要了纸笔,得求二位公子将数月来京城诸般变故通通说来:“……公主府被雪压塌啦!怎么会!还没修好吗?水火实在不容情,延州没下雨都能被雪压得山崩地裂……还有什么事,是不是皇上知道了袁迁盘据一方,曾经怪罪晋郎?”

“我家做买卖的,什么都不知道。”张祺裕大剌剌把头一扬,“这家伙,奏表写得再详尽没有,早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殿下回京去府上叩拜……快些,正好,一并交给咱们李大英雄跑腿去!”

他接着却将那信封一捏,探身诚挚望定了李木棠:“都是过去的事儿,殿下、姓林的、整个亲王府多的是人决断,你呢,不要胡思乱想。如今回京来,和以往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更不一样!他是男人,你是姑娘。那后宅之事,可不比前朝轻松!”

林怀章点头也道:

“利益驱使,少些推心置腹;弱肉强食,别太慈悲为怀。”

李木棠的日子尚且快活着,这番偈语她便不肯去参透;甚至于连好容易要到手中的奏表也要压去枕头下,小心翼翼地、又不敢偷瞧。拿了纸笔出了半晌的神,她歪七扭八画出长安舆图,又草草揭过。天色暗了,眼前花了,笔下两只重瞳墨点粘连,更像是得了重影……不知何时翻进窗来那猴儿影,是否又是幻象?

戚晋想,他或许是着了幻象:自华山正庙之后的一切,都好似他最不可触摸的美梦。华山亲拜郊,那原是皇帝职责;告天地、祭将士,国运亨昌、福祚百年,更是全了积年心愿。华阴渐近长安,眨眼功夫便见皇帝亲迎在郊外。初见那第一眼,他以为皇帝似笑非笑;走近些,他以为弟弟欲哭无泪。他听见那说话声先是从头顶飘下来,渺远而空荡;而后又砸在他肩头,湿润而沉重。皇帝鼓掌,而后祝酒;弟弟先笑裂了嘴,又落下热泪。露布高扬,车马昭昭,进城那一片欢腾人海,更使他几近耳聋。他想自己大抵多少做对了些事,甚至还在正元殿前停歇片刻,仔细看清了烈日辉映下圣祖亲自题写的匾额。玉阶不长,须臾便迈过。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荣王戚晋立于班次最中最前,皇帝是落了座、又降阶亲手来免礼。皇帝着裘冕,十二白珠摇晃眼前,一瞬面容似是真切而热烈,旒玉翳蔽却不可妄言。而后周遭有谒者出,中书令李蔚赤履上前,进贤冠微低,取露布而宣之天下,朝贺声顿时喧嚣,迟迟不绝于耳。诸如此类的大礼持续良久,中路军关内道行军副总管兵部侍郎朱兆、右卫将军时丰;东路军大通道行军总管、右卫大将军韩寿春、副总管兵部尚书陈偳悉各自上朝受赏毕,各级将领纷纷入朝参拜,连亲事府典军魏奏、荆风也不例外。彼时已当午后,封赏属实冗长,周遭便渐闻交头接耳靡靡之声,尤其轮到荣王亲事府时,更有人不屑一顾,笑说如此精锐,难怪能轻而易举、掀了那华阴县衙去!甚至还有人愤愤不平,已问起右威卫秦秉正缘何还不见上殿?上首御座本当昏昏欲睡的年轻皇帝却懒懒一轻嗓:

“执仗亲事,马麟、方廷相、朱戴,杀身成仁、捐躯付国,各自、追加正三品散官、从二品勋位。中书令即刻拟制,晓谕太常寺。”

此言一出,满殿肃穆。荣王自然拜谢,心下却戚戚。由是散朝之后,京兆尹范异前来搭话他竟也不避,一时还想起些私事,正待要借一步恳谈,内侍监常福圣旨却至。长丰台距离不远,他还是先往一旁昭论殿去了甲胄、再往御前参拜。

“荣王。”御桌后那人击节先笑,“明日献俘孝陵,一切可妥当?”

“不敢劳陛下费心。”戚晋回得不咸不淡,连他自己都为如此虚与委蛇厌烦,“时丰谨慎、又有韩寿春相佐,一切无虞。陛下今日劳累,当早些歇息。”

“哥哥。”戚亘继而又叹气,“你在边关为我拼命,我却照顾太后娘娘都不周,你必然忧心已久……”

正说到此处,常福很识趣的便上殿来提醒一声:“太后娘娘该得用药了”。皇帝去了冕旒,几步绕出来一把就抓了兄长的手,一路下长丰台入庆祥宫,不止堪称轻车熟路,连周遭宫人都习以为常,好似他这孝子实在已经扮了太多时候。戚晋满目却只有那明黄衣袖,全看不见弟弟面目。他盯得越紧,越觉头晕目眩,无法呼吸。战功卓着的荣王影子越走越短,逐渐就变回一个色厉内荏的戚晋。他想阿蛮了,离别两日来这竟是第一次,当下他不免心惊。

而后,是一声更使他眉心肉颤的:

“元……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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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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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何作如此慨叹?正殿门前她明明风采依旧,身子挺拔、容光焕发,好似连皱纹也不曾多添。但他就是看得出来:透过这方躯壳,母亲的灵魂,竟已是风烛残年。皇帝快他一步,先去扶太后入殿落座:

“您的苦药才停,御医说最不能受风,怎么全抛掷脑后?”

太后便拍他的手又笑:“全怪你留你哥哥不放……你是皇帝,兄弟情长总该有个节制……”

而后他们一起回首,看向戚晋。

这场美梦,就做到荒唐的巅峰。

偏他一人,与此无关。

亲胜母子的,是他的弟弟,和他的母亲。他们在席上把酒言欢,太后笑出了皱纹,皇帝和红了脸,他夹在当中,迟迟却不动筷。弟弟奉承 “兄长劳苦功高”,母亲就慈眉善目“回来就好,平安就好”。一个不忌惮他军功卓着,一个不记恨他弑杀了舅舅,戚晋却反倒无所适从了。或许是他多心,小题大做?一旁明黄衣摆上的金丝被烛火映得耀眼,他到底不肯喝醉:

“臣下愚钝,实在不是操兵的料。运筹帷幄,多要劳烦苏帅指教。好在自此天下太平,再不必大动兵戈,实在是我大梁,陛下洪福齐天。”

皇帝闻言,哈哈只笑:

“五年前统帅左卫,四年前巡边剿匪,今昔又领兵大败火拔支毕,要是这样都算资质粗陋,朝野上下只怕、就再无将才了!”

他说得开心,好像当真以为这是朝野之幸;连母亲也笑得欢畅,好像更不将此当作禁忌。戚晋捉紧了琉璃夜光杯,咬牙还要将场面话做完:

“纸上谈兵怎能与真刀真枪相提并论。刀剑无眼,臣不曾有秦家那般胆识,经此一役再不敢逞强称能。余生但能侍奉母亲近前,守家宅安宁,便已知足。”

他望向母亲。

不知是否错觉,有一瞬,灯火熹微,对面的笑纹里却忽而漫出森森寒意,好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狐狸,轻轻对他咬紧了獠牙。铮然一声,随即却是皇帝将酒杯一扔:“哥哥你这话不讲义气!”他要梗着脖子说话,“难道如今多了个妹妹,就将亲弟弟置之不理!”

戚晋一时怔然。太后便伸手、招呼马静禾近前:

“方才见着元婴一时高兴,竟将华儿给忘了。还好饭食未冷,你快将她喊来。”

华儿?他那年仅两岁便因病故去的亲妹妹、嘉乐公主戚晚,小字岂非正是“晚华”?母亲想来对此二字讳莫如深,而今却如此红光满面、一瞬喜笑颜开,他几乎要怀疑自己重瞳昏花、耳朵幻听了。“是你舅舅在、”太后生硬打个顿,“是你舅舅的孩子,乖巧伶俐,陪在我身边消遣日子。只可惜年纪太小,不能指给你做王妃……”

“我已有……”

他正要急眼,所幸那不过五岁的小丫头恰在此时欢闹着蹦跳进殿内来。或许是这个年岁的孩子尚未长开,总是这么大差不差的样貌,戚晋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些时候,不由想起也是这般嬉笑不休的晚华。她若还活着,如今会出落成个什么模样?若杨忻……小之在漠北又是否安好?他或许出了太久的神,连太后都察觉出异常,当下散了宴席,又再三重申自己早已病愈、身康体健更甚往昔。被赶出庆祥宫来,时已近晚,甬道长灯依稀。执戟卫士落下瘦长的影,将两开宫门挤得甚紧。他与亘弟二人并肩同行,便愈发施展不开。皇帝走在他前头,早已、走在他前头。他们本不会、更不必并驾齐驱。他是否也有此感,口中官样文章就越嚼越松散。临到开益阁前,稀薄的烛光已然灭得干净,一旁却好似洪水决堤,飞沙走石冲他照面扑来:

“对不起。”

猝不及防地,皇帝立时换了哭腔;接着更骇人听闻,他居然一把将戚晋抱紧: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想不到……我不该派人制造山崩、袭击你的亲事府……是我,怪我!但我……哥哥!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你、要你……我怕了十年,夜夜噩梦,只怕兄弟阋墙,不可收场……我不要那一天到来,我宁可你再不回京,平安一生未尝不是个出路。但……”

他在戚晋肩头落了一池眼泪,声音更是颤抖:

“我错了。我真的害怕……我、很想你。”

戚晋大概是愣了许久。

亘弟虽生性懦弱,却也甚少如此痛哭流涕。

十年担惊受怕,是他一意孤行,逼迫太紧。

所以、或许……

他那一双手,抬了又落,想要扶上弟弟后背,冷气却从心底战栗着燎遍他每一寸肌肤。究竟是哪里古怪,还是他不识抬举?他说不清。“堂堂一个皇帝,不怕给人笑话。”他却只有戏谑着将弟弟放开,暗中期冀对方不要发现自己言辞做作、声音发紧,“从前不是答应过哥哥,我护你一辈子,你不可再哭鼻子。”甚至这句,也是他万分不肯脱口,可此情此景,他却非说不可。皇帝便在他面前拿袖子擦了眼泪,赤果果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还要同他放赖:

“以后也是么。”

他喉头一动:“自然。”

夜色漆黑,他看不见弟弟满面泪花,或许,也再看不清自己一颗心。兴明宫太过寂静,荣王府太过吵闹。段舍悲已挡回了不知多少路恭维庆贺,独独大理寺卿还留在善诚殿内,只为知会他一声:“太后娘娘……此次大病,实在是很不好。”

“表舅身在前朝,道听途说不足为……”

“万岁节、除夕,我在大宴上亲眼瞧着娘娘面色苍白,少言寡语。馨妃娘娘在内宫看得更清楚,缠绵病榻一直是到了二月里,杨珣那私生女送进了宫才渐渐好转。这些且不说,还有件要命的事儿,你必须有个准备。”

门扇已经阖严,郑邑甚至要将荆风打发出去,蚊子般贴近了哼哼:“太后娘娘的奉宸卫,说是世家子弟不堪用,被清出宫大半,换了什么底层军官补进去……他们效的是谁的忠,你该当清楚!”

是否正因如此,一进庆祥宫他才百般的不自在?戚晋想不懂,他也不愿再想了。糊涂好活人,便如此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着,难道不好?他后来甚至不想往朝闻院去。前院善诚殿与泽远堂经年空落,而今自己大胜归来,也该得辉煌起来。这里会挤满许许多多的笑脸,充盈着各式各样的祝颂,他是荣王,他的人生理应如此,养尊处优、雍容华贵、顺风顺水、无波无澜……

假如他变成这样的荣王,心里,可还装得下一个四无丫头么?

他于是终于知道阿蛮杞人忧天在害怕什么了。连他自己都得胆颤心慌。所以他翻了朝闻院的窗——失之刻意,还撞倒凭几踩着了一本笔记。灯火不亮,阿蛮的画比她的字还要丑,后者赶忙扑过来,百味杂陈就叫:

“阿郎。”

他的小姑娘,面上带笑,胸前却起伏剧烈,狼牙项链便在灯影里格外闪亮。所以在他回神之前,他已环抱着她的腰,依偎在她胸前。不、不……只有这里,只有此刻,他的心才是空的,他的耳畔才是安静的。满城沸腾欢呼停歇了,满朝灼热目光熄灭了,兴明宫腻人的兄弟母子也不值一提了,他眯上眼睛,呼吸倏忽沉稳而绵长。只有阿蛮,只要阿蛮。她抬手,轻轻揉乱了他的头发,又轻轻吻住他左手尚未痊愈的伤痕。“要睡觉吗?”她问,声音一闪一闪,像夏日的蜻蜓,又好似密林里的萤火虫。他的脑袋太沉重,几乎不由自主就在点头;他却要瞪着眼睛抗拒:

“明日……还要献俘。”

他顿一顿,又问:

“你的腿……”

“江奉御明日大概要跟你亲口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两天走了好几次路,虽然还要人扶,不过还是能走的。”

他就点头。

有一阵子,他俩就这么坐着,千言万语分明呼之欲出,却谁都无以开口。终究是她的小手犹豫着抬起,轻轻抚上他过分纤细的眉毛。一点点,或许抚得平旧疮、却抚不平永无止尽的新伤。所以她叹息:“从今天起……我要、失去你了。”戚晋就将她的细腕子捉住,“你会从戚晋,变成荣王。”

“我还是那个我。”戚晋道,又自袖中取出一样礼物,“而你,真正要做李木棠。”

那仅是一张薄纸,墨渍新干不久。小姑娘仔细看来,却居然是张手实——尚空着名姓,却居然列了好几条宅院田产。“地产、铺子、田舍,这些是亲王国精挑细选;你想要的名字,你自己亲自来写。这儿,我去取笔墨。”

她捏着那张纸,怔然良久。

心口堵得发涩,有千百种情绪早已酿得浓烈,却被一层层厚茧遮得严实——那是亲事府、是小公子、是皇帝陛下、是太后娘娘、是林公子、是段媵侍、是荣王。明明灭灭的烛火照得心底发烫,她忽地扯住他衣襟,探身就扣住他双唇。他们的面容很相似,俱是烛火于夜色中烧破的窟窿,一翕一合着颤抖。

他们到底还是一同转倒在床上。

“李木棠、戚晋;还是李木棠、荣王……”她在喘息。

“会一样的。”他颤抖着唇承诺,“明日、你睡个懒觉……醒来我变回来了。大事小情,我说给你听……”

她再低头咬上一口:“这里是京城。”

“是我们未来的家。”

李木棠便不说话了,戚晋抵着她鼻尖,就长舒一口气:“现在,该得要睡觉……”

“你明日要穿什么衣服……”

问出这种贤妻良母的驯顺话来,戚晋眉头一拧就要生气。李木棠见势不妙,立刻鸣金收兵——她的五脏庙咕噜噜叫得响亮呢!庆祥宫内推杯换盏,他也曾无食欲。于是一墙之隔的厨房很快忙活起来……

至少今夜,要有一个不饿肚子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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