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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逢生辰,恐为不详。”

曹文雀言犹在耳,戚晋却已酣然入眠。清明日得有先人照拂那是多添层福气,岂能与中元鬼门大开类同?仿佛印证他此言非虚,今年这无风无雨,看似还是个艳阳天。他方才浓睡初醒,身旁小姑娘似是蓄谋已久,捧了他的脸颊,迫不及待在他鼻尖落下一吻。

“我的晋郎啊,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今日是三月十二,戚晋十九岁的生辰,清明节。他们却不在什么行宫、故宅、富户、或是刺史府。“以前村子里过年也搞庙会,敲锣打鼓能吵好几天:龙王爷从村头抬到村尾,每家威风凛凛转一圈,大家伙都放鞭炮来接!快到黄昏就搭台唱大戏,还有皮影子戏,请神就得请上半个时辰,早去了无聊得很,去晚了人山人海却什么都看不到了。骆姑姑说华山的庙会……铺天盖地,不晓得还得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们不要急着回京,就去华阴耽搁三天,就三天就好。三月十五,总得看完了拜岳大典再走!”

阿蛮说得眉飞色舞,戚晋哪能不应;能逃了新任京兆尹、老太师亲孙子一番生辰盛宴,免了口不应心的迎奉祝颂自然是更好。于是撇下右卫、别了亲事府与亲王国,单单带了几名执仗亲事,他们昨晚便已神不知鬼不觉踏入京兆府辖地,要好好蹭一蹭华山庙会的大热闹。有亲事提前来此周转安排,三层高的宣满楼依旧房间紧张。他于是又很有理由来和阿蛮同床共枕。“万一夜间急病,离得远了来不及。”这是百试不爽的借口,“再说郭家那夜,不是文雀你先离开,我如何有机可趁?”

“都三四个月了,木棠这腿总也该快好了。”文雀语调嫌弃,也不知是冲谁,“等大好了、或者等回了京,你俩还能这样不三不四着去?”话是这么说,帮忙收拾内外打水沏茶她却比谁都勤快,“执仗亲事人手紧,能别劳动的就别劳动……你俩珍惜着时间,好日子没几天。还有殿下,你也得注意,清明逢生辰,恐为不详!”

戚晋付之一笑。

而后一个长觉,一场……好梦。醒来时阳光熹微闪耀在睫前,小姑娘就在他的臂弯。一吻末了,第二件礼物是小之的亲笔信。才分别不久的表妹还未到达燕国王帐,洋洋洒洒已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十数页里连写带画,花鸟鱼虫天地山河无一不包,落款甚至有两只猫爪印:“松墨和菊裙很健康,一并问表兄姐姐安!”其间“姐姐”二字先是划去,改成“表嫂”;几笔抹掉,又改回“姐姐”,还题蝇头小楷,又加一句:“未成婚拜宗庙,不许欺负姐姐。”

这小家伙,哪用她来叮嘱呢。便是昨宵春梦烧得得意乱神迷,戚晋方才也已在触及她冰凉脖颈的瞬间醒得彻底。连同那一吻都略作犹豫,落得很浅、很轻,点到为止,没有多余试探。阿蛮没有像前几次一样严正抗议,只忙着又催他去枕头下再摸一份生辰礼。那是个荷包,他早见她在腰间挂了许久,如今拿在手里瞧仔细了,倒觉着稀奇。荷包本因怀有芳心暗许之意,民间大多绣鸳鸯并蒂于上,却从来不见有这样孤零零单绣一只铜钱的。小姑娘带了些羞怯,犹犹豫豫解释说是贴身装钱的物件,图个吉利,想着发财。“我娘说是这铜钱是世上最宝贝的东西,就教我绣了。她其实不喜欢我学绣活儿,说是学会了,就得给别人操劳一辈子。但这个不一样。嗯……其实我本来有个绣鸳鸯的,要送有缘人的,可惜后来被剪碎烧掉了。我本来还要绣一个,后来山崩线都丢了,后来、又没得空,总怕被你看见,又怕你嫌我操劳要骂我……再说也就不惊喜了嘛。”

她说着,勾勾系绳,声音越说越小:

“里面……你、你自己瞧瞧。”

一段乌黑、一段泛黄,交错成结,情意、万万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有这么个说法,我就偷偷……”

如银蛇、似春雨,那冰凉的酮体不知何时就游入他的怀抱,发梢划过他的肩头,就这么若即若离将他缠紧。有低语千回百转,要阻滞他的喉管,搅乱他五脏六腑,再不慌不忙、将一颗心洞穿:

“还有……我、也、送给你。”

天可怜见!他不过才醒,正毫不设防、城门大开。对方战书都不下,抢占先机就长驱直入,他怕不是立刻就得缴械投降?!他已经摸着她每一条伤痕,摸透她纤弱的骨头;她是风里的杨柳絮,铺天盖地而来,糊脸又呛嗓子,更不堪磋磨。而后是铁桥落、梢炮轰,城墙撼动——或是风起、或是雷响:有一声喷嚏,气壮山河——

所幸正是春日,乍暖还寒。

得天所助,战局即刻便逆转:行将抚上她腰窝的手抓向她身后的被子;本该落在她面上的唇而今也仓皇瑟缩。他偏过头,给她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裳——最好能包成个粽子,自己却居然热得发抖。后背遍生冷汗,寒津津使他嘴唇都发白。要严肃叮咛的长篇大论就哆嗦得不成样子,就连申诉,也几乎变成哀求:

“我们……不能这样。不可以。我没有娶你,你便不能……你会伤害你自己。”

“……我知道我想要。”她缩脑袋在他怀里,伸胳膊穿好衣裳,轻轻回应,毫不犹豫,“我知道你也想。圣人说‘发乎情止乎礼’。我们已经什么都不管了,不是么?”

“不。”戚晋道,“这一件,不可以。我甚至本不该牵你的手、不该与你拥抱,不该与你接吻,不该与你、同床共枕。这些不该,情难自禁,无人知晓,大概就无关紧要。可是,阿蛮,你还小……”

趁此时间,他自己也套上外衫扎好蹀躞带,再捡起那枚荷包仔细拴好。绣面针脚粗糙,似乎摩挲得他腰际隐隐作痛,但这已经是他所能收到,最好的生辰礼。至于更头晕目眩、更沁人心脾的那些幸福……“我跟你保证,是值得费尽心力等待的。”

“我撵过野狗,捉过野兔!看过隔壁男孩子三五一群尿尿和泥……我都知道!”

“不,”他咽下口水,“你不知道。”

那只重瞳的眸子就在此时显出作用来,要不显山露水却透着斩钉截铁,管他什么豺狼虎豹都要知难而退。那拧巴丫头瞧得清楚,就将他松开来,眼中依旧委屈,嘴上却笑着,再悄悄松口气:“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弥补你……跟我去厨房。”她接着撑着他要站起,“虽然本来也要……给你做长寿面去。”

戚晋就也笑:“你站不住,我给你打下手。”

什么叫做好高骛远,他继而很快就领会到。和面说起来是个简单事,面里放水,揉成一团就是,真正上手却哪里都是功夫:配比多少、手法力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外如是。他第一回动作飞快,半碗水整个倒下去,看得阿蛮目瞪口呆;水多了补面,面多了补水,文雀看得一旁直笑:“照你这样下去,整个亲事府的午饭都有了着落!”最后还得是李木棠回头来接管,已经搓成鱼鳞片的面粉却还是很难黏合一处,总是便揉便散,光在盆面手心沾上白白一层;阿蛮那头已经开水下锅,回头看他拿着擀面杖擀一角沾一角,一处薄一处厚实在束手无策,又撒些玉米面两面拍了,又绕胳膊过来把着他的手指教;面团太软,就切了宽条,看着是那么回事,都等不到熟透捞起来就在锅里断成一截又一截。且还不等他反应,李木棠很快笊篱一下,烂成一锅的所谓面条很快都被捞在她自个碗里。

“我不信神,我不在意,烂糊糊的我吃也正好。但你是寿星。”

推过来的那一碗长寿面,真真儿只有一根面条,怎么嗦怎么提怎么撅腰也扯不出尾来。李木棠就在一旁捧着碗笑。她接着甚至还有惊喜:借了文雀一箩筐宝贝,加上自己那贝壳盒的胭脂,挑挑拣拣,说要打扮漂漂亮亮去上街逛集都要精心打扮一番。戚晋再次自告奋勇,很快又败下阵来:描画擦改半天,他却愣是连两条黛眉都应付不得,这边要擦那边要补,几乎给小姑娘弄得印堂发黑。曹文雀干脆就上前来赶人了,又得去打水洗脸。若让戚晋说,光这么洗干净了眉黛,他的阿蛮就清水出芙蓉,已然不可方物;她接着也不曾浓妆艳抹,不过于两颊淡淡晕了胭脂,又在唇上点一抹红,立时便改换了久病的气色虚弱,显出小女儿家青葱的朝气——更是别提有多么摄魂夺魄!不同于馨妃那绕指柔的千娇百媚,不同于戚昙那天家风度的高贵端庄,更不同于杨绰玉那略显富态的纯真娇憨,她美得灵动而安静,奔放而含蓄,好似一幅寥寥几笔,信手勾勒的山水写意:小短眉如烟似雾,双眸是盛了日影的浅湖,干净清透;眼底嘴角的乌青毫不遮掩,倒像是不意漫湿的墨色,增一分舒展慵懒的柔情。

日夜相处久了,蓦然见到这般久违的精气神,戚晋哪还顾得上什么庙会!恨不得拿个幡子随走随招摇,告诉整个世界这样漂亮活泼的小姑娘是他戚晋未来的妻。一同骑了平夷先往骡马市去,他环过阿蛮腰身,分明走在大街宽巷,却好像依旧喘不过气。索性李木棠好养活,第一眼看上匹驴子很快就成交,总算是能放她自己一骑独行。那小毛驴不太高,她坐上去脚一抻都挨得着地,不怕摔但也实在走不快。虽然今儿个这摩肩接踵的态势,也实在没有策马飞奔的条件。华山庙会说是三月十五才到正日,实则从初一起便已经开始狂欢。往来人群就好似那道旁纯熟的花蕾,迫不及待从叶子里冲出来,追着风要长得热火朝天。曹文雀只一个转身就失去踪影;他将平夷让给二哥,欠了毛驴缰绳,和阿蛮来回照样得扯嗓子喊着话,如此也未必听得清。都是初次来华阴,最初还怕迷路,结果裹挟在人群里,这么不知不觉着就被簇拥不知哪处地界,只见得人流至此拥堵不通。戚晋抬眼望去,青纱公服一字排开,至目之尽处密密不歇。华阴郡有这般多衙役?还早早排班在此处?戚晋心生疑窦,却来不及多想,已被推至那洗泉院白玉阶下。有名公差随即拦住去路,烫红一抬,牛鼻子就是一撅:

“拜白帝老爷?十两银!”

李木棠那眉头立刻飞老高。天下无神佛,上庙只为看热闹,更何况这连庙都没进去,凭什么给钱?十两银子可够她吃半年!想也不想,小姑娘催驴就要回转。在那之前戚晋只得一抬手,荆风也不知从哪儿就有钱袋飞过来。官差一手满当当握了,伸胳膊却还要阻拦:

“下马下驴!”

分明离山道还有好一段路,西岳庙更是看也看不见,谈什么下马?戚晋至此当真是恼了。对面那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年纪只怕都不到十六,披了张皮还真要作威作福充大爷?这回是曹文雀忽而闪身堵在他面前,双手合十连连陪笑,操着乡音说都是自己人,并不是有意冒犯:“我这妹子身体不适,心却是诚的,千里迢迢来此一趟,你宽宥则个?”对面却伸手将她向后一推,耷眼皮直冲李木棠一掀:

“拜神骑着驴来拜?真当自己是个玩意,爹娘死得早没人教过你什么是礼数?”

要不是荆风力气大,要不是周边人实在太多,来去不由己,戚晋本要当场发作,好好教训教训那嘴上没把门的愣头青!就算已经被人潮冲走很远,他依旧还要犟一句:“她有家!”继而再将她冰凉的手握紧。小姑娘自己却不说委屈,反而扬了笑脸说要去周边好好逛逛玩玩。谁说只有西岳算风景呢?华阴郡里里外外每条街巷都已显出拥挤,处处溢满喧嚣和香气:浆水搅团酸得冰牙,烤馕焦黄沾了锅灰,包子鼓囊囊又漏了汁水,肉馅快被剁进了案板。这头,酥油饼紧着边沿下锅,滋啦滋啦,跳起来的油都发红;擀面杖吭哧吭哧左右撵过,饺子皮应声打旋儿飞起,沾了菜馅的筷子又磕着盆沿;铁质大勺提高了一抖,滚沸的茶汤溅落在灰瓷碗里。剪子划开粗布,驴马的叫声混在一处,吵骂嬉笑不知几地的方言此起彼伏;杂耍艺人碟飞上盏,鼓掌叫好一重想过一重;秦腔一声怒吼从远处惊起,梆子慢慢,二胡扯得嘶哑;孩童跳脚有苦恼,巡街府役一天里不知第几回扯劈了嗓子。曹文雀自去买了个糖人拈在手里转着玩儿,穿缝隙拨人群的执仗亲事却还都饿着。他们很快找了家临街的酒楼歇脚,此刻就算早过了晌午饭店,炊厨照样忙得热火朝天,很难找到落座空档,菜肴更是上得极慢。好容易近门口留出对面两个座,戚晋和李木棠招呼也不打就挤了一边,曹文雀和荆风对看一眼,后者自觉想要站去一边,却被她一扯袖子踉跄坐下。阿蛮枕了他胳膊顾自哈欠连天,戚晋的目光旋即就落在另一头迟迟不舍收回。一旁拼桌的是一家三口,年轻夫妇领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一顿饭吃得尤为辛苦。小孩子黑溜溜一双眼已经足够惹人喜爱,两颊皴红又格外可怜。不知吃什么吃了满嘴糖花,还一个劲啃自个指头。大抵是注意到这等异样关注,做母亲的侧头看他一眼,开口就笑:

“小公子这般年轻,就已念叨起孩子了?”

戚晋闻言忙要去看阿蛮,所幸后者好像已经睡着。“我、照顾不来。”如此谦辞着。对面却攀住了话头要扯起家常:

“日子慢慢过嘛。等成亲有了亲儿,自然就晓得照顾人了。”妇人说着,看看身边捧着碗吃得火急火燎的丈夫,又是无奈,又是得意,“谁家不是两眼一抹黑,自个儿扑腾过来的?夫妻俩一条心,一个小娃娃,还能应付不过来?”

那做丈夫的心思可敏锐!闻言马上几口吞了碗里汤底,放了碗筷就接过孩子去哄,好让妻子能腾出手来。小孩子本来嗦着指头快要睡着,一到父亲怀中却懵然瞪了眼睛又闹腾不止,够着非要吃桌上的豆腐脑,结果没几口又伸手推阻,勺子一倾,白嫩嫩的豆腐带着汤汁全泼了父亲一袖管。戚晋看得皱眉,这便不由开口道:

“小孩子到底难为,还是得雇个丫鬟婆子……”

“外人哪比得了亲娘。”妇人插话说着,抱了孩子来收拾。曹文雀就顺手递了绣帕过去,笑话说是不是做父亲的不常带孩子。那当家的憨厚笑笑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妻子接过话头,明贬实褒、没几句话就为自家相公找回了场子:不说体谅妻子难处多操持家务种种,单就妻子思家,愿意跋山涉水陪她北上回门这点就着实博得了文雀好一番赞叹。他们三人谈天说地自有热闹,只有戚晋插不进话去,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愣愣将那孩子看了又看,甚至当第一道鸡枞鲫鱼端上桌来时连剔刺也忘掉,夹一筷子看也不看就往一旁一展,要给李木棠嘴里喂。

才睡得迷糊的阿蛮被戳了一脸鱼肉鱼刺,自然就醒了。她不说抱怨,也不急着捡肉,先错身去也要逗逗那小孩儿:“多大啦?男孩子吧,看着就是个聪明小子,又长得白白胖胖,长大了一准有出息!”对面那对夫妻听了她这番夸赞,一时笑得不住。李木棠嘴甜,最后甚至抱了那男孩来哄,勾得文雀也不由弯了眉眼去逗弄——年轻姑娘家,哪有不喜欢小孩子的。她要不是身子虚,没多久就胳膊酸,恐怕还不舍得还呢!戚晋夹在她和那妇人当中,不知怎的被那孩子长命锁打了下巴,接着顺手竟也将那孩子接过。胖鼓鼓的脸蛋一咧,肉嘟嘟的手臂一展,那小家伙就抓住他衣襟吃吃笑起来。戚晋愣愣看着,半晌,却只觉心下一空。

他接着看见乌云沉沉。

今日明明天朗气清,他却恍觉自山那头飘起春雨。春日的雨丝绵密,落得轻俏,算来该是枕梦入眠的好时节。可戚晋只道衣衫沾湿浑身不适,黄昏才过,见木棠歇下便起身出得门来。庙会期间不设宵禁,大堂内照例座无虚席,门外来去还总能见到青纱公服的身影。对街或是新支了个小摊,买些烧陶釉瓷的小摆件,附近围了一圈孩子。他也不知怎得,双腿不听使唤自己走过去,一眼就瞧见当中活灵活现有一对童男童女:脸胖肚圆,双颊扑红,各梳了抓髻,端的喜庆。再一旁是只大公鸡,火红的鸡冠挺立在尚未黑透的夜色里,顺乎天理地显出十足的神气。今日游街走市,已经不知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却是这只又小又粗糙的大公鸡最称他的阿蛮。小邵身后跟着,匆忙就去钱袋。一整日解了又栓、栓了又解的系带早就被松垮,轻轻一拉便整个滑落在地。就低身去捡这么片刻,有个皱巴巴的大手掌先一步将那大公鸡捏去。戚晋打眼一看,却见那老妪怀中酣睡的孩童格外熟悉。脖子上坠着的长命锁午间才打过他的下巴;还有这身翠绿的衣裳,岂不正是午饭时那位妇人说过,为了回门见外祖母新裁的一身?他一家三口北上,又不曾行至九原老家,怎会凭空多出位老妪照看孩子?

“阿婆,您家孙儿是不是属虎?”他一伸手,在摊上随手捡只老虎来,“百兽之王,不比这公鸡威风?”

那老妪一撇头,尚来不及搭话。倒是那小孩醒得猝不及防,一把就将瓷老虎抢过了不放。分明和那大公鸡个头差不离,做工也是一般无二,摊主一伸手,喊的却是两倍的价钱。这就给了戚晋趁虚而入的机会:一次慷慨解囊,再搬出自己同样肖虎的表弟,这话头就算搭上,能将人神不知鬼不觉拐到宣满楼大堂里去。在此枯坐了半晌的丁四郎连忙腾出位置来,老妪抱孩子四面转着瞧来瞧去,说什么竟是要走了。是方才闲谈间支吾不出自家“孙儿”生辰年月,晓得露了馅?她伸手抢一盏茶水先给孩子喝了,手在衣裙上擦擦,只推说不饿。

“现在这孩子都心眼好……却用不得!在外头不比在家里,自己要吃饱了要吃好的……我这路边碰着的老太太,有缘!也不该乱花钱!”她说着再仰头看一眼这灯火辉煌、雕柱绘墙的楼阁,好像就已经很满足,还将一身劲装的丁四郎一把按下,“瞧你们、打仗回来的兵,别糟蹋钱,吃饱好好睡觉,不容易……”

怀中小儿要闹,她不经意间眼泪却是要落了。转向外间的步子怎么也迈不动,几回欲言又止,神色却惶恐。戚晋便问:“您的儿子、也在军队?”那干瘪枯嘴一张,黄牙一咬,就挤出个似曾相识的名姓,“叫王乌,金乌那个乌。去求了白帝老爷三次签,次次都说死在那头了,天可怜见总算补个小孙孙来传香火……我就晓得我家乌儿必定还活着!”

戚晋立时记起西受降城一战,立了跳荡功就有个王乌。那人似乎是伤了胳膊,养伤应该再没上过战场。右卫今日过华阴,或许就放了他归家?老妪闻言,激动地是站都怕站不稳。丁四郎眼瞅着赶紧就想将孩子抱过,她却居然还不肯给:

“这是、白帝老爷保佑,赐我家的小孙孙……绿衣裳、金项圈,没错,给我遇上……”

“那什么白帝老爷不还说你儿子死了么?”

就为这一句话,老妇人居然勃然大怒,攥了丁四郎手腕就要拖他去给白帝老爷谢罪。丁四郎也是年纪轻轻就进了亲事府,只知舞刀弄枪,哪应付得来老百姓耍无赖。当下动武也不是,听之任之更不是,就急急回头向自家典军求援。魏奏晓得戚晋不愿将事情闹大,又绕去找就在堂中吃饭几名官差。好家伙,这下要两头起火。丁四郎已经被拽出门去,那头吃饭正香的衙役一拍筷子,还要大发其火哩!

而后须臾之间,却烟消云散。门前坐着逗狗儿的小姑娘霍然起身,正正好撞在老妪身上。她怀里随即接住了哇哇正哭的小孩,这还顺便给丁四郎松了绑;楼中老板娘抬手就送一壶酒按在桌上,笑语嫣嫣很快就将官差兴头引走。难怪他家生意做大,迎来送往原来也有一套不外传的秘诀。戚晋就见那小姑娘身侧走过,高声喊娘,将孩子举高说刘家的孩子寻着了,马上就有客店伙计出门去寻那外出找孩子的夫妇俩。一番应对行云流水,竟让亲事府也自愧弗如。戚晋后半夜倒和这家老板娘喝了许多的酒,谈话直到半醉。亲事府如何应对了那老妪,他已经不在乎;楼上何时传来一声脆响,他也没搭理;才在这儿吃酒的官差是何时消失,何时又满身狼狈连滚带爬地跑了,他大概也不记得。老板娘却在乎,老板娘要去看个究竟,还得跟去门外送送。小邵就说他也该当歇息,酒喝得正烧心灼肺,他却想过倒头大睡。

可却实在打不开自己那间房门。

长长影子不知在门扇上凝滞了多久,终究荆风按捺不住,开门来迎。他身后有一地碎瓷,泼了汤水药渣;阿蛮床头坐着,竟然满面赤红。戚晋紧几步就去试她额头,或许有些滚烫?说不清楚。长街里打起梆子:才是二更。

这一夜,还远远没有过去。

仍旧是清明,仍旧是,他十九岁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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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她对着空空荡荡的屋子轻唤,“我睡不着。”

烛影晃都没晃,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忽而就出现,街上人来人往吵闹片刻不歇,她出了会儿神,也不晓得自己有什么话好说。从前想带娘来看华山庙会,如今走到华山脚下,却上不去了。当不如让荣王殿下正大光明地来,京兆府上下自有接迎祝颂。她绑了他来过二人世界,却把什么都搞砸了。

她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她。

眼前就是长安,他很快就又会变成她高攀不起地荣王殿下。今天不要她,以后也都不会要她。自在随行的日子白驹过隙,一晃眼,就再也没有了。他是不是心知肚明,所以此刻堆在桌上,还有山一样的好多小玩意。他过生日,一路收礼的却是她李木棠:从头到脚,从吃到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眼睛瞧一下就是要买。吃食总放了太多辣椒,又沾着尘土灶灰,就被文雀明令禁止然后自己拿走;手工艺品大多颜色鲜亮,质地却粗糙,除了拿来玩个开心,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她要坐到八仙桌边,向前还摸出一只风车,一个拨浪鼓。好像吃了午饭出来,她想起那个孩子……

还是,他想起那个孩子?

“我昨晚上就没有睡着,总是心慌。”她吹一口风车,痴痴看了些时候,“今晚上一觉醒来,枕边又没有人……他是故意躲着我吗?二哥,你说,他今天是不是都很不开心?”

“别瞎想。”荆风想一想,干脆就坐过来,顺手将药碗放下,“你知道他去年的生辰怎么过?科举张榜、兴龙帮招安、皇帝才遇刺驾,有太多事要忙。太后送了几箱礼,不外乎珍宝古玩、书画玉器。他都没有拆开。国舅、送了十名美女,门都没有进。皇帝赐一道圣旨,还得跪迎。”

是啊,那样密不透风的所在,转眼她这小虫子也要飞进去了。她甚至瘸了腿,还飞不动呢。“二哥你师门没有什么秘笈,嗯、强身健体,飞檐走壁……我不要吃药,吃药也好不了,你教我,我不怕吃苦。”

她这话说罢,自己都觉着可笑,接着便又问他师门在哪儿,能不能回去看看:“我如今是你的妹妹,是不是也能算我娘家?那、我想去就去,不去长安……”

“真的这么害怕?”荆风问,“为什么不告诉他?”

“说我害怕他母亲、害怕他弟弟……甚至害怕他?”李木棠讶然,“不是害怕只是……我觉得小之就挺好的,文雀姐姐也挺好。她或许以前劝我的都是对的,我应该听?你不也说我们不该这么做……我也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来,万一又来一个齐毕……?!”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当口,外间就有脚步声零零散散向此间而来。开门的是隔壁文雀那屋,荆风闻声霍然而起,李木棠立时便着慌。大事不好,晋郎、晋郎在哪儿?她想躲回床上,又要夺门而出;倒是没摔着自己,只是一挥手就打翻了药碗,嘁哩喀喳弄了满地狼藉。大好的日子……清明、生辰……她偏闹出这么多乱子!还在这里说什么不要回长安……她怎么?竟然还想哭吗?别让晋郎看见……可她甚至喘不上气来!

“小心脚下,别落地。”翩然落在身前的,依旧是荆风柔声细语。他并不曾将碎瓷扫去,反而抱她回床,接着直接塞进她怀里的是一杯蜂蜜水,尚且温热着,“刚才?府役查房,不是大事。别急,先喝水。药、既然打了,今晚就不喝。被子盖好,早上听你打喷嚏,不敢着凉。”

深更半夜,他兄妹俩就坐在一张床上,一个怎么劝怎么忧心忡忡,一个怎么劝怎么不见效用:“太后在庆祥宫,皇帝在兴明宫,我们回荣王府,互不干扰。”这就是荆风搜肠刮肚能讲出的道理,不考虑实际情况,说了和没说没什么两样。逼急了这家伙甚至去抱抱木棠:“不论如何,你还是我妹妹,这一点很确定。”

“……我是很想感动,可是我不明白。”李木棠一吸鼻子,将最后一点蜂蜜水不知不觉就喝掉,“所以呢?你才说,太后娘娘还关过你禁闭呢。”

“那事怪殿下。”荆风大言不惭,“他先动手,我还击。我刚进宫,没有人告诉我他是主子,我不能还击。所以,本来只用关一天……”

“然后呢,又怪他是不是?”

“很难说。”荆风道。

戚晋倒是自知理亏,钻空子跑去看他,却继而对他手上仅有的干粮大感兴趣。说实在话,不过一个烤红薯而已,就算发着热气、闻起来香香甜甜,也实在不值得堂堂皇长子上手去抢。更何况荆风还不肯给,两人又大打一架,为此才进宫第二日的荆风险些原样被送回山门去。“不是我吝啬,不是肚子饿……挨饿受冻儿时练过,不值一提。那时的皇后娘娘以为番薯粗鄙,要是我拱手相让,当场就得卷铺盖走人。”

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一段论述皇后娘娘挑剔狠心的往事实在不该拿来用在当下,一旁妹妹果不其然又垂了眼,念叨来去却是:“我就是只番薯……”

他还敢问:“怎么说?”

“粗鄙,他没见过,好奇,就想抢……上不了台面,太后也不喜欢……”

而后荆风便觉得自己的努力尝试可以适可而止,该当把门外听了半天墙角那当事人放进来了。他知道这两人必定有架要吵,却不想很快戚晋急声却叫着杜医官——

事情是这样的:

“你怎么又发烧?还不吃药?!你以为你已经大好,还摔碗?!!”

李木棠本是嗤声要笑的,因看清他一双浓眉而今绞得平整、却过分纤细,眉黛向后晕染,斜飞入鬓,秀气柔和,却与他那只重瞳的左眼极不相称;她又是想哭,颇为惶恐;到头来却还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药碗不是她成心打碎,吃苦受疼三月余她何曾偷懒,连重新走路——钻心之痛,她都迫不及待日日不肯落下,他竟然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反倒嫌她不够懂事?!“我不好!吃药管什么用,又不能让我站起来,不能让我跟着你……谁知道上哪里去!”

“杜令济!”戚晋又叫,显然并不把她的脾气放在眼里,着急忙慌还要自己出门去。说时迟那时快,李木棠忽而就将他扯住:“你陪我就好!!”乞求、焦急,却没什么底气,“我快要死了!!”

“胡说什么?!”

她就看见晋郎那张面目瞬间血红,而后死白,甚至发青。她便知道自己过头了,跌坐在床,半晌都不敢去看他。甚至杜医官被提来床前时,她还试图假装睡着,压了胳膊半晌不给人号脉。谎话拆穿到底是早晚的事,按医官所说——她自己也知道,她连烧也没发,不过是被子裹得厚了些,又气又怕一时激动,看起来难免脸红脖子粗。无辜受累那医官很快打着哈欠离开。她背身向里紧攥了被角,依旧是不敢去看他。

“为什么骗我?”他问。

“我、都没……都没看上庙会,上不去华山了……”她答非所问。

“烽火戏诸侯,一天天提心吊胆你觉得很好玩?!”他在床头又放一碗苦药,用力重得好似拍惊堂木。药汤溅了他一袖口,李木棠鲤鱼打挺,竟然坐起来还红着面庞带了哭腔跟他吼:

“我这么疼了你还……凶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戚晋不知不觉,应声也是红了眼眶,“每天都要练习站立走路,每次大汗淋漓倒吸冷气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你自己?!你疼你跟我哭啊!你跟我耍无赖,你跟我犯委屈啊!上岗寨山崩你差点死掉,就前几天,那布韦氏刚在你面前晕倒!我问你你永远说没事永远是不打紧,你让我觉得自己多没用!!好赖在那行宫里你生气你害怕——很好!!你要我保证什么,又为什么含糊其辞?你觉得我有什么给你保证不了?!你哪里就信不过我?!”

“我信不过荣王!”李木棠扯着口水叫,“不是你,不是荣王戚晋……荣王,就这么个代号。我贪心,但是我不糊涂,你早晚要变成荣王,我本来就只是一个丫鬟……爹、娘、阿兄,都离开了,我小时候以为那么理所当然坚不可摧的家也没了,我走到今天,我靠我自己。我不要永远被抱来抱去当个瘫子!我要走路,要像二哥一样健步如飞……我要变成像你一样的有本事有作为的人!我要永远在你身边——因为我想要,我就做得到!不是因为你怜惜,不是因为你保证……不是因为你做不做得到!不是因为你信不信……我哪天说不定下一场雨就一命呜呼,你能保证我不会死掉?”

“阿、蛮……”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他的眼泪也跟着要一起掉,“如若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接受了我,我是你未来的丈夫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家。你的命是我的命,你的恐惧是我的恐惧。你像这样说出来,你讲给我,我们一同分担。你闭门造车、孤军奋战,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头破血流却又爱莫能助,我要有多么……恨我自己?即使你苦心志劳筋骨乐在其中?我生在皇家,发号施令惯了,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今天就不喜欢我面也揉不好,眉也画不好,连个小小官差都无可奈何——或许脱了荣王的皮子,我本来就这样一无是处……所以,所以阿蛮,这一句话我是发自肺腑、自私自利为了我自己讲……”

他牵过那丫头的手,仰头虔诚如求乞神明赐福:

“我是真的,很需要你……需要我。

“这是一场梦。”阿蛮淌着两行泪,咬着袖子叫,“我只是、一时兴起、你想要的一只番薯……你凭什么喜欢我?我不是美若天仙,我也不是完美无缺……我粗笨,我愚昧,我没学识没胆量没见识没长相……”

“可你早就不是‘四无丫头’。”戚晋深深吸口气,“所以我爱你。”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逆流而上,就重重撞向他这块石头。烛火昏暗,她不大看得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胸膛,他的手,他的面颊,他的唇,俱是温热的……她的吻来得突兀,他的吻便回得汹涌。她只记得上一瞬他似乎还在沉默、还在踌躇,还在悲伤。然当她迎上前去的片刻,面前的人影猝然便鲜活。沉闷的篝火爆燃,蔌蔌烟花落了满天。他搂住她的腰,撞疼了她的牙,害她咬破了嘴唇。但她不在乎,血……其实是甜的。

野兽尝着了血腥会发狠,他自然也会。不消片刻,她便被扑倒身下;一件两件三件衣裳统统扯烂,什么满腹委屈化了盈盈春水,湿了他的面、溢满他的肩。她实在是怕得狠了,她实在是太想嫁给他。若不合了周公之礼,那所谓割臂盟的誓言便永远只是一句空话,他依旧是荣王、只是荣王。可她害怕他做荣王,不想再喊他殿下,她失去的委实太多,这终于勾到手的便恨不能囫囵吞圆了去。戚晋何不如是?这一路为了贴身照顾他们向来同榻而眠,他忍得何其艰难!所以便是今夜,就在今夜!烛影摇红,管他什么规矩礼法,今夜他们都要得偿所愿!

烛光快要黯淡,呼吸逐渐柔软。他刚蹭过她的眉毛,她已吻过他的喉结。他二人的影子要重叠在一处,而后相生依偎,再分不出深浅。她的衣襟犹有汗湿,那脖颈、后背更是热得粘腻。他带着袖口冰冷的酒液汤药轻轻抚过,就使她不自觉地战栗。眼下尚是春日,窗外还寻不得蝉鸣,可她却恍惚听见虫鸣鸟叫自耳畔响起,听见那或波澜壮阔、或悠长静谧的迷曲一泻千里——

眼下远未入夏,屋外,却忽有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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