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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的雨断断续续下着,不太慷慨,也不太吵闹。床帐两面挽起,屋内却始终是暗沉沉的。李木棠醒了两三次,最后一次约莫着过了卯时,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左腿多少还有些酸胀沉重,昨晚延州的郎中便在药方里加了助眠的远志和柏子仁;戚晋回来前,还有一整碗热乎乎的鲜羊奶送到床前:潺潺雨声,一梦天明,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

可她就是不愿。

身畔戚晋依旧熟睡着,她看不清他的面庞,但能听到那沉沉的呼吸,夜里就像海浪一样,在漫天细雨里浮沉。养病这几月,晋郎要么伏在床头浑浑噩噩简单对付到天亮;要么拉一帘屏风,就守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偶尔遇上文雀姐姐赶人,也去别屋休息。算来在她枕畔入睡的日子实则屈指可数:定情那晚是一次;和谈议定从朔方回来又是一次;大年初一三更天里有一次;小之出嫁后的深夜再有一次;魏铁伏法后有一次;再就是昨晚,袁家宅院里她死皮赖脸讨要了一次。每每他却冠戴整齐、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心倦身疲倒头就睡,实在了无意趣。露华殿里她伺候过良宝林侍寝;昭和堂也听过姑姑教导规矩;林府上总传着少爷风流韵事;小五哥还给她“亲身示范”过,什么是“污了名节”:小姑娘就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才更觉得委屈。可现如今,他赤裸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里衣——单薄如纸那一层布料什么都阻绝不了,热气就从肚脐眼窜上嗓子眼,让她越睡越想,越想越痒。他不是荣王、不是黜陟使、不是有很多规矩吗?不过淋了点雨,竟然……这样唐突!如此失礼!文雀姐姐要是看到,一准得吓得尖叫!甚至她自己,都已经在不知觉地颤抖和战栗。

不过呢,可是……

她、她好喜欢这样的唐突失礼。

从前在王府上,互相多说了一句话,多摸了一下手,多回看了一眼,就要脸红心跳、意乱情迷——她怀念那所有一切:心惊肉跳的胆怯、欲求不满的贪婪,难以遏制的放纵,和孤注一掷的鲁莽……所有这一切。她想要猝不及防的“意外”,和无伤大雅的逾矩;她就要趁人之危,就要胡作非为!

她才不是昨儿官道上,那只湿透羽毛、找不到家的小鸡。

车厢摔在后头,雨水淋着了伤口。说是无碍,方才模糊的梦里,却尽是大雪的丰安。曾经模糊忘却的记忆又卷起毛边,血雨腥风好似又呼啸在耳畔。县衙,长街,城门,每梦见一星片段,她那身子就骤然一紧,跟着就睁开眼睛;她向下蜷缩、又躲藏,不知不觉间抱人的就和被抱的掉个个,换成她来依在晋郎胸前。察觉到这一点时她便彻底醒了,挨着他的右耳和前额登时就血红——

而后连鼻头也要泛酸了。

枕边人是梦见了什么?抑或心有所感?一手环了她拍拍后背,一手还要去找她的脸蛋:“……别哭。”声音好小,却咬得清楚。李木棠简直像是只吓死的兔子,登时连大气都不敢出。雨声暂歇,檐角悠悠滴着水。寒夜,是过去了么?

她缓缓抬眸,眼睫好像刮过什么;她指尖颤抖,好像也碰着了什么。

她有一双雀目。她什么都看不见。

露华殿里她为良宝林放下帐幔,帐幔之后的一切昭和堂的姑姑说与她无关;林家少爷眠花宿柳的故事只是道听途说,小五哥的威胁也只讲了半截。阿蛮不明白兄长为何而获罪;木棠不知道云香院有什么值得流连忘返;李姑姑不在乎红纱笼如何灯影绰绰。此时此刻的李木棠就咬疼了自己舌尖。

叶子绿了,花儿来不及开。不知深浅的贼心不死,跃跃欲试的又临阵悔战。勾了又伸的手看看缩回来,她的耳朵里已经落了一片海。烛火不亮,二月的暖风醺醺然。她变成只蝴蝶跳出花蜜的陷阱,依靠床头又发了很久的呆。地上还扔着戚晋里外三层的衣袍,她赤脚踩上去,来不及站起,那头门缝里便有人贼兮兮要向内查探。昨日睡得仓促,她尚且穿了里衣,不至于太失礼;自家兄长,更用不着避讳。荆风却是等她再三勾了手,才肯蹑足走近些。

李木棠还伸手,要去摸摸他的头发。

“昨晚只一点小雨。不碍事。”

二哥的声音很轻,她回身掖掖被角,想要伸手去再靠一靠,却无所适从片刻,继而更加局促,连声音也低不可闻:“让他睡觉。”就这么四个字,即是她今日奉行圣旨;哪怕她昨儿是躲在又一辆马车里进得刺史府来,连亲事们都不太敢搭话,诊脉时更连郎中都不敢看。

让晋郎好好休息,她责无旁贷。

院外鸡鸣,天色郁郁依旧是罩了层纱;白昼已至,里里外外都要忙碌起来了:先一轮是庶仆——走个礼节,请传早膳。李木棠穿着里衣藏在屋里,摇摇头就当回绝。而后洪刺史亲自求见,正堂外是直挺挺站了位着金簪、披银裘、又抱手炉的小姑娘,不假辞色只让亲事典军送客;其后通判兵曹的亲王府属冯应闲来厢房答话,李姑娘关起门来又提心吊胆问了一句又一句,甚至险些从绣墩上跌下来。

魏典军便也跟来帮腔:亡者由冯属敛尸主哀,补给三年军饷,抚恤另有数十两银子,按品阶不同各由定数;伤者一应医药也有公出,养伤半年至一年不等,军饷不减,另有米谷锦帛,旬月发放慰抚;无论伤亡,具有田宅赐予,赋役减免,以恩荫亲属,庇及子嗣。就在方才,冯应闲便已经在和兵曹参军商量一应事宜,毋须殿下多虑。

“我会跟他说,这样他也放心……其实总是觉得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跟他说,再多加一些……”

“已经足够了。”魏奏谦辞道,“整两个州的食邑,殿下恩惠匪浅,亲事府也不敢多贪呐。李姑娘要是劝,得劝殿下切莫自责,束手束脚成不了大事,牺牲伤亡,自古寻常。”

曹文雀方才吃完了早饭回来,趴窗子已偷看了半晌。那丫头本咬了嘴唇,又是不忍又是困倦,闻听此言却扶桌子坐起,神色立时冷峻,甚至隐约生出些愠怒:“他不是懦夫。几场战役出生入死过了,又何时做过优柔寡断之辈?那所有赏赐关怀,是出自情理道义,不是像小之,愧怍懊悔所以想要弥补……他当大家是自己人,所以在乎;你们却因为这个,反倒轻看他?!”

她居然当真这么说了,尽管捉了袖子捏在手里——还没什么底气呢。文雀在窗外瞧见,立时就肃然起敬。就该得这样好好敲打敲打!再怎么样,殿下是与非,用不着他们管兵事的来说道。就得恩威并施,要做下属的知道言听计从是自己本分,主家体察下情那是主家的情分。瞧她那副认真样子,真好似王妃娘娘呢——可她又偏偏还不是。曹文雀继而又担心,却见那屋中几人直道糊涂,就算她躲去院子外头,看他俩出门照旧要垂头丧气,魏奏送别冯应闲时甚至自己说“冷汗涔涔”。忙不迭地,文雀就要跑回去给她庆功啦:

“你这狐假虎威,终于是‘假’到了火候!”

“我说得过分了。”李木棠却垂眸道,“我只是、故意要这样……我毕竟只是个、就是个走了好运的丫鬟,说出话来本来就有对有错……都是一厢情愿的浑话,不是晋郎授意。应该就不会砸了他的苦心经营……如果他们能多想一想的话……再说,晋郎又不是因为亲事府丧气——他刚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伤亡情况呢!”

“那怎么说?”文雀纳罕道,“你知道?”

“……孙刺史,闹出好多事情来,到头还是好好的;延州……不也是一样?延长的县令能查,董家凭什么就不能查?除非是故意。可是董家忽然一个山崩就没了;刺史府又是哪里来的消息,跑过去大概是把他微服私访的计划也截了;清剿余寇还是朱侍郎在处理——他肯定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成,再听说我们遇上了事,又后悔、又生气、又害怕……”

她接着做了总结陈词:“他值得睡个懒觉。”

“还有一件事。”文雀神秘兮兮凑到跟前去,将要和盘托出,回头看见荆风,又非要将其赶出门去,“上一次是我帮你给殿下告状,这一次得是我帮殿下给你告状,别让你二哥插嘴,他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事。你记不记得去年大概这个时候,三月里吧,孙美人的父亲出殡,葬礼上有人刺、嗯,对殿下……”

“他受过伤!”李木棠立刻就紧张,“胳膊上,好严重呢。我刚才怎么没想起来看看……不点灯我也看不见……那我一会一定要去看看。是没好全,又复发了吗?很严重吗?!”

“瞧你,胡思乱想!”文雀直嘶声,“当时伤了他的不是刺客,是国舅手下一个将军。那一刀原本冲着靖温长公主去,被他挡了。这将军自知闯了大祸,当即是拔腿就跑!你猜是跑到了哪里?就昨晚,给董家出力,正撞见殿下!一眼就认出来,还要下毒呢!”

小丫头这回是当真跌了个四脚朝天,急起来半晌怕不起,连话都说不出。荆风干脆就强插进来,还将文雀往外挤开:“别听她唬人。他第一次偷看时我便知道。没有人能得手。”

这里说的是“他”还是“她”,是昨夜的齐毕抑或方才的文雀,见仁见智,总之李木棠才不在乎。她忙着要回卧房去,甚至上手就捉了人俩条胳膊翻来覆去地研究,这时候那句“让他睡觉”就不管用了,连戚晋自己打着哈欠赌咒发誓的保证也不灵光。她接着非说这人脸色发白,最起码也是淋雨生了病,马上又要找昨晚那位郎中。而且一定要养精蓄锐再两三日才肯启程。“你就睡着,什么都别管!有亲事府,有亲王府……你该生病,你早就该好好生个病……要么你这么累,我从前给你抓的药你也不吃……”

眼瞧着这丫头就要掉眼泪,戚晋说着“还有两副,我吃便是”就坐起身来。曹文雀先叫一声,掉头就跑——还差点倒栽葱摔下台阶去;荆风于是也名正言顺立刻消失不见;留下李木棠个腿脚不灵便的走又走不掉,跑更跑不脱,一抬眼,猝不及防就将他看了个仔细。

哪还记得哭,她已经是彻底傻了。偏那家伙毫无自知之明似的,依旧不晓得披件衣裳,还贴过来老老实实说一句“知错了”,还有“但凭处置”。甚至他还要虚咳几声,无辜得一本正经:“生病呢,治病嘛,露胳膊露腿的无可奈何,谁人脸红,便是谁心术不正……”

再紧挨了耳朵、他嗤声带笑:“淫者见淫。”

李木棠既羞又愤,直拿被子照头给他蒙过去。初春的丝绵被沉得出乎意料,她那两条没长什么肉的胳膊要费老大劲才提得起来,戚晋倒也体贴,就乖乖等着她来作弄。小姑娘又是要将人遮掩实了,又要撞到人怀里去,属实有贼心没贼胆。隔着被子,她还要再三叮嘱:那声音传来沉闷,一口气透过锦被、还正暖在戚晋心口:

“就两天,延州山山水水,就逍遥两天……你听话,我就、就……”

戚晋那不安分的胳膊就又趁机将她箍住,甚至被子一掀,当场就要兑现奖赏。李木棠才要叫呢——或许是笑,延州的郎中不早不晚,偏这时候来搅场。看一旁荆风那心虚眼神,多半是其蓄谋授意。肤施的雨水顿时便讨人嫌了,刺史、县令或是郎中,更是一个比一个要看不顺眼。由是这日午后他们很快便走在路上——自家通幰车前窗一关,谁晓得他俩在闹什么,又是不是衣冠整齐呢?

曹文雀知道。

曹文雀很烦。

山崩之后她便不太敢乘车,当下自己骑了匹马,与荆风并肩就行在车辕旁边、远山崖的一侧。整两日啊,春光旖旎,树荫清丽,那俩人头也不探,却总有欢声笑语没完没了飘出来。说肤施五龙山帝泉水,说着说着就讲到四海龙王三皇五帝;才扯到龙生九子、鱼跃龙门,有没来由的开始盘算金丝银线优劣好坏;又嫌锦被热,又道银裘重,文雀还不声不响从侧窗又递进去个手炉;就连一日五六次停车看诊,那两人谈天论地也没个停歇。最诡异的,则是那毫无章法、惊世骇俗的称谓:李木棠有时唤“晋郎”,有时只单笑一个“晋”字,有时“戚戚戚戚”地叫,偶尔还轻轻念一声“元婴”——倒是无伤大雅;可却是那荣王殿下,三不五时要喊一声“长姐”,声调说不出地矫情;还有“娘”——百转千回,更要让文雀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所以她时常偷偷去看,好几次见他二人对面怔怔望着,到头来总以各自笑倒告终。也不知是有什么可乐。文雀愤愤不平转回头来,跟着总要被也凑过来好奇的荆风吓一大跳。

于是连她也忍不住,目光跟着就往人腰际胸前瞄,跟着勾唇要笑。该是典军老爷走运,她偏就不喜欢殿下那等宽肩阔胸、铜筋铁骨,反倒偏爱那蜂腰猿背、精悍高挑的。竹子清俊风骨翩翩,槐树参天遮云蔽日;清溪沥沥沁人心脾,高山巍巍望而生畏:她是华山脚下长大的姑娘,总得向往些素不相识的风景;昭和堂教养出的宫女,金碧辉煌更是早都看了厌烦。还得是人迹罕至的秘境,还得是刀枪剑戟的危险,才让她情难自禁。她甚至当真在想,若是再下雨、再遇上山崩……一旁的典军老爷,又要如何救人呢?

如她所愿,才第二天午后,车厢里就有呻吟声迟迟传出。杜令济就跟在车后,片刻就得出结论:要有雨,还是大雨。赶到洛交休息的计划就此泡了汤,车队立刻都忙起来,要在路过的第一家村甸安歇。里长村正本得了信是要沿途护卫送行的,当下手忙脚乱,只能借了村南头出门行商的郭二家、简单收拾了应急。亲王府先行一步,亲事府留下一百人四面驻扎,最后守在这石砌瓦房的大户门外就只有执仗亲事八人,跟进门来的除了杜医官,更是只剩文雀和荆风。

前者便还有空笑哩:“从此之后怕是都用不着观星占卜,木棠一条腿拿来就够!”

李木棠自己闻言竟然也乐,随即却吃痛愈甚。戚晋随即就将惹事的关在外头,要不是借来的医生、调来的药材还得进进出出,她只怕真就得被晾在院落里,仍由四面百姓叽叽喳喳地指点了。

曹文雀才混进门内,随即又出门。

她忽而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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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紧云移,阳光不多时便敛得赶紧。积云厚重,赶在黄昏就滚下雨。雷声摔成几瓣,不过两日的梦境被砸得粉碎。天地翻转,逼人寒气铺天盖地而来。他却不愿跑。他已经醒得彻底:

“……二哥,你右臂亦是箭伤,昨夜却不曾听你呼痛。”

坐在檐下喘口气闲聊仿佛已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这夜实在难熬,所幸他们终于等来一个晴天。阳光带着清风藏进他衣间的每一处皱褶里,好似能将昨夜蓄满的腥气洗涤干净。额间鬓角散着蓬乱的碎发,他不去打理,任由其掩盖掉自己面上本就不显的情绪。荆风在说什么,他后来没有去听;他又在想什么,或许懊恼、悔不当初?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想要逃离的:长安、兴明宫、庆祥宫;皇长姐、亘弟还有母亲,一样样实则正追他更近。做什么自欺欺人呢?他连阿蛮都照料不周。上岗寨千钧一发,她为什么也不说害怕?就这几日,晚间歇息,她总要攀着练习站立,分明咬牙切齿,却从不见她从不落泪,为什么?昨夜疼成那样,她为什么还是不哭?”

“木棠昨日笑了一路,许是本就不觉得疼。”

“那是草长莺飞,见之自然欣喜。春日本就会来,迟早会来。”

戚晋望着院角那丛黄素馨,缄默良久。带着沙哑的嗓子随即却骤然响起,声量之大就差要将人掀翻:

“王爷!羊奶给你讨来了!”

来人一脚踹开柴门,一手端着陶碗,一手剪了只大鹅双翅,步子迈得冲,屁股更是扭出股喜气。“还热乎着……欸呀,那丫头这会子睡下啦?可真不容易的。那先搁着,一会儿上锅热热。启东家那羊还是她三舅婆家的,拉来替启东他娘,怎么都不卖。镇子今儿又不逢集。我一会把这鹅洗净了,熬锅浓浓的热乎汤——文雀说她昨晚要吃肉,我瞧她睡下一准就都天亮,早炖了肉要凉掉!这大鹅才五个多月,还是母的,有的长呢!给你家姑娘补身子最好!啧啧,一晚上闹得,我瞧着都痛!这么要死要活,也不晓得你们怎么受得了!得是金贵人家,王府里都说不差这点钱,要么我家死鬼非得出门挣银子呢。有钱没钱都得硬捱,捱不过了就去撞墙,没钱哪救得回来!你俩也没人在里头照看着……文雀是不是才进去?”

要不是这家阔气,前后修了两派房,木门用料结实昨晚雷声都阻隔大半;要不是阿蛮累了整晚才堪堪陷入沉睡;要不是荆风死死给人按住——戚晋就差要跳起来把人从自己家撵出去!“小病而已,有什么辛苦!”他霍然起身,照旧是怒气冲冲,“阿蛮许久不曾吃苦受痛,如非延州没完没了下不尽的雨……她都能自己站住!上一次这般大汗淋漓还是……”

夏州那回,是她自己跌下床来,不能作数。那更早的,得是九原郡里……年前?

已经、已经有那么久?

对啊!她现在甚至都自己站得住、站得稳!岂不是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引颈就戮那大鹅振翅膀又叫。戚晋更加想起,昨日午间的确是阿蛮喊饿,第一次,说想吃肉。腊月里她便能用点小粥,一月已能吃些菜,而今这胃口更是痊愈的好兆头!院角那片黄素馨立刻被折了满怀,戚晋乐颠颠很快又进屋去。文雀错身挽袖子出来,就在门口叉腰望荆风一眼,颇为得意:执仗亲事是听了她的建议撤走自去休息;村中百姓也是听了她的恳请各自回田务农;这郭家嫂嫂更是收了她的银子去买来羊奶鹅肉:“左右有典军老爷在,也不怕贼心行刺不是?我也是学木棠,让他怎么说——‘与民同乐’?自己看看延州南面、鄜州北面百姓的日子好过着。郭嫂还说,肤施以东人人也说快要好起来,她相公才敢去做生意呢!”

文雀说着狠狠伸个懒腰,迎着初升旭日迷离着眼睛就望着南面群山发愣。荆风自去帮忙杀鹅拔毛,倒是郭嫂有空抬眼来搭话:

“南山上头这会子开得满是花儿,正好看!那姑娘喜欢花,赶吃饭各样的都能折一箩筐!”

大好消息!曹文雀立时就有计较。后来去传话又传饭,木棠已经醒了,戚晋散了头发,正仍由她拢俩总角,说到:“改日我梳个双丫髻守着后宅,你束了发替我上朝去。世家那群老头子一准要气得七窍生烟哩。”黄素馨就抱在她胸前,阳光懒懒落下来,金灿灿的实在惹眼。听说南山还有满山鲜嫩,昨儿才鸡飞狗跳这俩人立时又耐不住,等到喝完鹅肉汤在动身都算是极限。没有亲事府护卫,这次文雀连荆风也要拉住:

“你且等着,今日春光好,还有好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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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的衣裳是他帮着穿好;戚晋的发髻是她帮着束整。一个说:“瞧瞧这眉眼鼻子,威风凛凛,甲胄加身真能扮个将军!”一个就笑:“瞧瞧你这三丈青丝,遮了重瞳打扮打扮,还真是位漂亮姑娘呢!”前者实则只能马背上发号施令,后者也只一张脸面儒雅。出了一扇门,一个不再雄心勃勃,一个更没了千娇百媚:戚晋要背她上南山赏花去!不同于李阿勇那略显羸弱的身板,也不同于李广田那佝偻崎岖的脊骨,他的后背宽厚温暖,下盘扎得甚稳,就是一脚踩进泥地里也不曾歪斜半分。木棠吃了个半饱把住他的双肩,难免又一次想起去年春日里弄污了她鞋袜的那场大雨:

“其实说实话,我小时候还挺喜欢下过雨了跑去踩泥地玩儿。等回家把鞋底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拿把小铲子坐在门槛上,一铲就是一大片,有些犄角旮旯得翻过来覆过去得钻,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好玩!尤其等刮得干干净净了,就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好有成就感!”

“那一会回去了,就把这光荣艰巨的任务交代给你。”戚晋如此说着玩笑话,听她应得认真,继而又哭笑不得,“换新的就好,你安生歇着。若心痒了,回去养好身子由着你泥潭里打滚去!”

“要什么泥潭,你回头带我一块儿去打猎就行了,我这学会了骑马,但还没学会射箭呢。”李木棠不仅说,还歪头要蹭到他耳边,“荣王殿下威风凛凛的模样,我可是,眼巴巴馋了许久……还请,不吝赐教!”

“那就得看某人给的束修够不够了。比如说,昨儿才学过,王维的《春日上方即事》有句诗怎么说?”

“‘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

“那就别把眼珠子黏在我身上了!”戚晋说着将她放下地来,得了便宜还卖乖,“抬头好看看,山南阳坡,这大好春日。”

一阵春风过,满腹琳琅香。远处重重叠叠,山峦葱郁、云雾朦胧、碧空如洗;足下绿意尚浅,又蒙着昨夜雨露,恍若云雾般朦胧。野花或高或低,这几星淡白,那一团鹅黄;近处红得灼眼,远方粉得模糊,各式各样开得恣意随性,热闹却并不喧嚷,缤纷却并不凌乱——正如林怀章曾念过的那句:“尚遮纱,运笔萧疏取色杂”。也许再往下走还会有既冰又甜的山泉水静静慢流,泉眼下的池中游弋着软乎乎的小蝌蚪,池边草丛中会有野兔一掠而过,接着还要惊起几声鸟叫。阿蛮幼时爬过无数这般脆嫩嫩的山尖,却好像很久没有张怀沐风,如此的自在畅快!若非草地还湿着,她甚至想躺下去打个滚儿,一路滚到山谷里去!

“往远处看,还能看到什么?”

南北山下,层层覆绿的……东面几块是麦田,西面瞧见的约莫是土豆苗;白花花的是荞麦地,金灿灿的是开满了的油菜花。春分将至,春耕正忙。一路行来不需刻意搜寻,田间地头也见了人影晃晃、驴来牛往;护苗除草、担水挑粪,家家户户是男女老少齐登场。至于昨儿来了什么达官显贵,大概都被忘了个干净,错身而过的农妇也懒得回头多看一眼哩!

“屋舍俨然,田连阡陌,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就像醉人为瑞,是好征兆!说明鄜州没有地头蛇,也没有贪官,有地种,有粮食收,就是太平盛世了!”

“是。”戚晋淡淡笑道,“昨夜朱侍郎来信——延州,也将会是这番盛景……这便够了。阿蛮呢,寄情于景,分心旁顾,站了这么多时,是不是也不觉得疲累,更不以为难熬?”

他接着还是解了蟒袍抖开铺展,隔了地上湿寒,再仔细扶了小姑娘坐下。蹲下身来李木棠照旧要呲牙咧嘴,话头却一番番还不肯断:“还有呢……昨晚睡不着的时候,我其实也想;刚才路上,我也在想。见朱侍郎、见洪刺史……还有江主簿的我,好像不是我,又好像更是我;这一路走来,我又怕上不得台面呢,又总想狐假虎威,或许心里不踏实、但又很是得意……昨晚我没有见到里长、或是村正。郭家嫂嫂人很好,但和顾婶说话的感觉又不太一样;昨晚凑热闹那些乡亲,有的说我漂亮,来头一定很大,我又觉得,我好像和他们也不一样了……刚刚走在小路上,人来人往谁也不觉得我特别,我好像又和他们变得一样了。

“我是我,我却又不是我;我是农民的女儿,如今却不是农民;我是荣王的相好,如今却也不是王公贵族。所以我只是我,我害怕见大官儿,觉得没有立场,那我就害怕了——我应该局促不安;害怕大家没有饭吃,非要你去查个仔细——感同身受,也是本来的事情。下雨腿会疼,那就疼吧,反正我要站起来走路……虽然,嗯、你不许骂我,昨晚下雨我其实倒是松了一口气,觉得不用急着重新学站着……是有些疼,我还是有些怕。”

“所以统统都要告诉我。”天际云卷云舒,他牵住了她的手,“火拔支毕铁骑尚且折在我手里,照顾你个小丫头我还是绰绰有余。我不是焦心劳思,更不曾郁郁不乐,你一天天好起来,我实在喜出望外,向来甘之如饴。康复本就不易,养尊处优也需要适应——这些所有的疼痛苦闷你都要告诉我;不要勉为其难,强颜欢笑,甚至反倒来宽慰照顾我。那晚的雨,昨夜的雨,全都无关紧要;哪怕暴雨如注,往后也都不值一提了。”

清风微徐,吹拂过她的乱发。李木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咬了唇又勾了手,她又将他戳一戳:“所以,那就不是你陪我,是我陪你……你应该跟我说‘谢谢’……”

“谢谢你,阿蛮。”

这一瞬云低风高,阳光正好,四目相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于是李木棠知道有什么期待已久的美梦将要成真,此时,此刻,就像她行将羽化而登仙。十指相扣,她将他握得更紧。他的手心也微凉有汗。她悄悄吸口气,好像就不再那么害怕和拘谨。

他终于探身贴近。

她渐渐只看得到他的上半张脸,只看得到他的眉眼,只看得到他的重瞳,只看得到他瞳中的自己……温热的呼吸先吹过她的眼睫,鼻尖蹭得有些痒,唇间……

好,

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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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云停。

花香四溢。

潋滟霞光浸透她每一寸肌肤,脖颈后却风凉如冰。她散了,被咬住了那一口气……却居然凝聚!精炼!从指尖,到每一处毛发!草扎得痒哇,草浮着软和……向上、迎合……一深一浅,阳光满面落着。闻到什么香气?飞鸟,振翅…是血管里游走了低低呻吟。交错了手,在他脖颈后……掐住那一小块儿……现在开始融化了,流淌了!她浓浓地热乎冒气,要迸发绽开了!在他的唇齿之间,每一次精妙的衔接……恍如坐地日行三千里,乘奔御风扶摇九霄之上!她似乎已无法呼吸。不再是阿蛮,她忽地清醒而伟大,震天彻地,通古博今——在这无以言说的一刹!

沾过露水暗暗吃痛的脚尖,轻轻绷紧。

胸膛里,烧熟了一声叹息。

午间享用的鹅肉,肉套着骨,皮挂了油,连汤带水,曾被她小心翼翼吮了,满心欢喜往里一送——别太鲜活!早就暗地里张灯结彩……却千方百计静默着,狠狠酿成一团火!一团骤然升腾、正一路向上烧灼、洞穿她五脏六腑的旺火;一团酸涩紧缩、要一路向下奔涌、麻痹她四肢百骸的热火。还有一口火,她轻咬、又吮吸,将他夹得愈紧。他侵入、又摩擦,无处安放的双手向下,正巧掐在她腰间——

就这高潮时候:一声令下,说炸就炸!

中午的鹅汤鲜嫩肥美,就这么满当当被一声饱嗝送进唇齿之间,难免不教戚晋食欲大动,恨不能整个囫囵地吞了!小姑娘却臊得一蜷脑袋,正好磕中他的鼻梁。戚晋没有松手,就带她一齐仰倒在地。李木棠还要滚出去,沾了满身松散清润的露水春意,不意就团成颗毛茸茸的蒲公英。

戚晋顾不上捂鼻子,先蹭过来还要吹吹她。

“很、痒。”她藏了脸,整个脑袋就快要炸开。头顶那人埋在她发间深吸口气,有歪歪扭扭的试探随即扭个弯落在她心田:

“所以……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的手又搭在她腰间,正有意无意摸着她压襟的玉佩——是他前往九原议和前留下的那枚:“上次信中已说得明白,此乃订婚信物,你既已收下,不可再巧言抵赖。”

光说不算,他还专门撑起身来翻过去,同她睡个面对面,根本不让她回避躲闪: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李阿蛮,李木棠。你可愿意,三书六礼,嫁与我戚晋……

“为、妻?”

天边有雁阵穿云而过。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簌簌而落。

“是七礼啦。”

她抽着鼻子,戳戳他的胸膛:

“戚、李……氏。”

那个“氏”,抑或“是”,探头探脑了许久,忽而跳着脚蹦出来,竟撞得戚晋痴迷如醉,半晌忘言。何况小姑娘还要揪着他衣襟,可怜巴巴地懊悔:“不对。我能不能,不叫戚李氏?”听听那声,几乎教人骨头酥透,“宗室、命妇,或许不需冠国姓?是不是,有时候,还能留着自己名字,像杨玉环?”

“何必同她相较。”戚晋吻着她的手,言语温柔,几近虔诚,“荣王妃李木棠临危不乱,扶社稷于将倾,解边关于危难,当赞之于史书玉碟,传之于街头巷尾。怎是一介祸国殃民之妃可比?”

“快别说……”小姑娘就擦着眼泪,含羞带恼,“还不如那杨贵妃,红……颜祸水……吹成个活菩萨,只能供起,有甚么意思……”

戚晋及时抵住她肩头,咽回一声笑:

“就是女娲神像,尚逃不过帝辛一句‘但得妖娆能举动,娶回长乐侍君王’。你这位活菩萨座前,就开个恩典,许我造次行事罢。”

怀里的小姑娘咬小了声,“唔嗯”着草草支应过,短眉淡得快要化进满面潮红里,双唇却润得格外出挑。好似蔷薇细蕊一滴雨,春水日影一瓣花。但此北国乘风去,陷落苏杭忘归家。小舟一叶,牵出更悠长的涟漪,弄起更翻覆的波涛。船橹四荡,漫无目的;烈日灼灼,自是热火朝天。他的双唇贴着她面颊,轻轻咬住她耳垂,又带着热气沿着下颌一路往下。脖颈、锁骨,而后是……

“戳我……做什么?”

小姑娘问得迷糊,戚晋却猛一激灵,忙不迭地向外打个滚爬起身,还窜出几丈远,就差没有一口气滚下山去连夜逃跑个两里地。他实在是腿脚也软了,嗓子也堵了,不知为什么,甚至还要掉眼泪呢。阿蛮再要问:“……我做了哪里不对吗?”他更是连再回头的力气都不存了。要岔开话题、要转移注意,要是荆风在侧……

远处长石旁探头探脑那家伙,不是亲事典军还能是谁?明知不是危险,戚晋却依旧没有好气:

“谁!!许你看的?!”

“我没看。”

荆风这是句大实话,他的确是闭着眼——仅就现下而言,也不能还是一路闭着眼上山的罢。至于他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戚晋想都不肯想,捡了石子照面就丢:

“来多久了?蹑手蹑脚,鬼鬼祟祟,不怀好意!”

荆风闷头闷脑挨了通砸,却不知这家伙的火气从何而起,干脆背过身子,该是要走,可又举棋不定。李木棠扯着戚晋坐起身来,待看清楚他手上所托物件,不由喜上眉梢:“这可赶巧了,我这衣服都沾了露水湿透了,晋这外袍也是。得亏二哥你找过来……你们俩闹什么,奇奇怪怪的,二哥做什么要闭眼,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戚晋又解一件锦袍充作帘帐,一手又去接阿蛮换下的湿衣,已经懒得计较那讨厌鬼话里几分真假。荆风倒好,盯了会儿鞋尖,又毫无自知之明试图欲盖弥彰:“山上风大,晚间……午后寒冷。是、文雀备了衣物,让我带着以备不测……”

“少说两句,越描越黑。”

“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木棠自锦袍后传出声来,“还有这个不是我的衣服。你是不是错拿了文雀姐姐的?”

“是她去镇上新买的,说是为了庆……”

荆风生硬地咽下后半段,自此敛口不发一言。李木棠也不缠着他,男人们不愿说的,她大可待会回去了问问文雀,再不行问问郑嫂,总也能知道答案。但在那之前,她还要做件事情:

“再亲我一下,快。”

“现在?”戚晋四顾一圈,举棋不定,“二哥在呢……”

小姑娘不以为意,就睁着那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等着他。

“那……我们谈个条件。今晚不明日,白日,车马上,你一五一十,把清淑院和之前之后的事,给我交代仔细了。而且,就、只,最后一下。得抓紧时间回去了,黄昏将至,一会儿要是再下雨,更不好行路。”

话是这么说,但等回到小院天还是早就黑透了。吃过晚饭没多久,戚晋就催着要吹灯歇息,还赶着荆风要一并离开。他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健步如飞,竟然不曾回头,文雀巴巴地望了许久,到头来恨得又直捶床;掀了窗扇还要骂一句:“呆子!木头!”却谁知那人听见与否,就像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山上看到过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我可以说给你听啊。”李木棠蜷腿摸着嘴唇,吃吃傻笑道,“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其实……但是,我告诉你,你过来。”

她这么说,却是自己迫不及待凑到人耳边去:

“我摸到了。”

“……什么?”

“胸、腰、肚子……也不知道摸到了哪个。”小姑娘接着把脸缩回被子里去,红了眉毛怯怯地笑,“他脱了一件蟒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很好伸进去……”

她又开始舔嘴唇了:

“也不知道……嗯、是有点,也不仓促,可能因为第一次,糊里糊涂地,嘿嘿……第二次,我就有经验告诉你了。”

文雀将她上下一打量,眉头就挑起三尺高:

“到底做什么了?瞧你衣服换过了,就知道你们一去一定很久,你站不住,总不是满地乱滚了一气吧?”

“不记得了。”李木棠坦坦荡荡、口是心非,“回来时候,晋偷偷跟我说,二哥看着外表正经,骚在骨里呢!他跑那么快,是做贼心虚;二哥跑得比他还快,肯定也是别有居心。这次就算他没看见,也还有下次、下下次……晋郎害臊嘛要避着他,下次估计也不会了。而且我还要好起来,要下地走路;往南看见了那个叫……‘屋舍俨然,田连阡陌’,也不会下雨,都是好日子了。”

她如此笃定做了结论,搭手又拨弄着双唇,片刻就陷入安眠。夜已深,灯已灭。连气哼哼的文雀没多时也要睡着。

不会告诉任何人,她也做了一个比好梦还要吓人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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