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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景三年冬月,戚晋不再作茧自缚。望月、赏雪;雁来,风去——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停留在小姑娘床前,看她睡,等她醒。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近三十天,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一辈子,两辈子……他却越看越不可自拔,越看越急不可耐,直到某个清晨,木棠睁开眼睛,开口就唤:

“晋……郎。”

气沉声稳,除了那个“郎”字是附庸风雅临时起意,在口齿间倒了三转才肯抖出来。饶是如此,也够戚晋眉心一跳,整个人接着一蹦三尺高。阿蛮以“戚戚”二字揶揄,他已经很喜欢,但“晋郎”不一样。皇长姐唤那姓秦的,就叫作“秦郎”。

“那正好……”小家伙吃吃地笑,“你知道,我喜欢金子的。”

“巧了。”戚晋便也故作夸张咽一声口水,“我最喜欢糖。”

也不知是谁想起,进了腊月,厨房灶王爷画像前就该摆着满满一碗灶糖。木棠一天天喝着苦药嘴里发酸,戚晋自告奋勇就给她偷去。东方天际洋洋洒洒,这会儿正起了朝霞,红果果金灿灿,流光溢彩、瞬息万变。好像就是从这一天起,木棠的精神陡然好了大半,长句子越说越顺畅,连胆子也跟着越来越肥,甚至能拿吃药来要挟:“……那你也、再叫我一声‘阿蛮’。”接着欲求不满,还不肯认他一声:“李阿蛮”,“算是重活一世,我要……一个新名字……”

她接着眼睛一亮:“就叫做李木棠。”

阿蛮,木子亦虫,又是乳名小字,实难登大雅之堂;“木棠”二字呢,虽是良宝林所赐,但“李木棠”并不是。既已脱了奴籍,这名字就算是她风里来雨里去,自己给自己挣来的。棠从木,李亦从木,倒是恰切。她越盘算越志得意满,戚晋却成心作弄,一句句“阿蛮”喊了不歇,而后最趁她哄得没脸时候,把药和糖一并都送到人眼前。他自己还有一碗,说是以药代酒,要演一番推杯换盏,实则却忙着喂药绞糖,哪顾得上自己碗中药凉。纵如此,他还是要说自己醉了。醉在外间隆冬深雪,醉在内间拥了炭火,醉在这么个温暖轻易就能变成幸福的时节。而后腊月热热闹闹当真就要来了,日子要跑得更加飞快。或许再数上几场雪,腊八粥的香气就热乎起来。串串白气吭哧吭哧从炕头到村集吹着转儿,阡陌小径上新雪不久就被踩成冰碴。泛黄的纸钱堆在檐下,窗台上总有一只碗盛着放冷放硬了的墨水或米糊……

再一转眼,就是新年。

在某一个中午,他小酌了几杯酒,阿蛮或许也闻味而醉,先翘首以盼说起从前泰生乡李家村的新年。说实话也没有太多的把戏,时不时被丢在脚下的炮仗还总使人心惊胆颤。爹爹有一年在城里做生意正赶上年关,那泼天的富贵他得唠唠叨叨一年又说过一年。“等阿勇在左卫扎了根……咱也上京城里,去团个年!”

京城的新年,食之无味。但就在戊卯年的年头,终于时来运转,所有一切都改变。木棠伸手要找她那枚绣着铜钱的荷包,娘亲庇佑,这里面曾经塞下一整锭银子哩!可惜,可惜!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竟然嫌烫手,迫不及待就换了零花,余下的还尽数在五佛山上都扔了去!“是你送我,第一样东西;而且一整锭的银子!我怎么也没想着省省,留个念想……你肯定什么都不记得,是不是?”

她如今能抬得动胳膊,两手撑开一比划,就把他形容得山一般高;又拉了床帐,说像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怕人!“我就差、就差没把宫道上的砖磕裂!以为就要死掉了……我那时总觉得,我迟早会死掉的……”

十月前的西楚霸王此刻正在她床畔伏案,见缝插针得赶紧批几份事关和谈的呈表发回朔方去。再捉过一张纸,墨笔狠狠抹两道就给她扔回来——好一个大叉!分明是再听不得那“死”字。木棠捧了纸,反倒愈发好笑:

“你知道、因为什么……我当时、我要是说得对,你这批驳,应该用朱笔来写——我那天先见到皇帝,又见到你,脑子里一糊涂,磕头请安,把你,喊成了‘皇帝’!”

她接着又想,这还是桩冤孽,提出来莫不是又让他烦恼?耳畔继而却炸起“呜嗷”一声吼——声音不大,颇有些刻意买弄的意味,回首一看,竟是那家伙在脑门上画个“王”字,正张牙舞爪挤眉弄眼,努力憋笑的腮帮子鼓得欢庆。他甚至还顶过来,抵着她的小脑袋连揉带蹭,把抹开的墨汁也给她挂花一脸:“阿蛮也是如今山大王,要做小皇帝喽。”是不是喝醉了酒,就这样胡说八道?丰安县衙,怎么也得注意分寸。木棠要拍他,他却低声笑着,将她搂得更紧。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肩头,叫她觉着酥痒,她实在是不喜欢这感觉,尤其最近左腿伤处开始发痒,手背皲裂更夹杂着刺痛——可不比什么刮骨疗毒、撕心裂肺来得容易。心怀不轨的闻言大骇,又闻听久卧易生疮,动手动脚继而都变得虔佛一般清心寡欲、又理所应当。按完了胳膊还得按腿,天气好的午后就得将人抱出去晒晒太阳。远处一重又一重,目之所尽处皆是白得耀眼。檐上是雪,高招是幡。县衙如今空落,县狱更是空空如也:有人悲,有人喜,或许是约定俗成,迄今未见张灯结彩。前任县令追封未到,从胜州调派的新县令今日已经到任。就像无论如何,面前总是新年,日子总要红红火火得过下去。可任凭太阳如何清冽如水,不杂阴云,丰州的冬也实在太冷,她要戚晋将自己抱住,很久、很久……

戚晋便又心疼她可怜。

时间已过去快一月,她至多能尝点清粥,还是用不得饭菜。晚间风寒,小之时常要搬桌子缩回屋子里去,她就眼巴巴看着,一个劲还得抽鼻子偷点香味儿。戚晋那筷子百无聊赖翻来翻去,总想往她那头夹,每次却都被文雀制止。伤口在长肉,她少有滋补,却得咬牙抵着难受,戚晋于心何忍,夜间便越守越远,和谈的消息却越催越近。最后的期限终于一晃就撞到眼前。他一个人喝多了酒,又在临刑前的深更半夜吵到人房里来。

李木棠竟然还醒着。说自己近来已睡得太多。他在门前扭了几个转身,自己不愿走,又不想烦她。木棠作势就要下地来——

从子夜,他们相拥,一直话到天明。

曙光破晓,又是一日晨曦。仔细叮嘱罢杨绰玉,戚晋迈出后院,在典吏衙外驻足片刻,随即翻身上马,不再眷恋停留。屋里李木棠蒙了被子,自由自在睡得正沉。等她醒来,还会在床头枕边发现一枚玉佩:巴掌大小,墨玉雕龙,下坠吉祥结,拖五色彩绦。其墨色纯净致密,雕工栩栩如生,五爪飞龙曲折缠绕,口衔龙珠、周拥祥云,龙睛圆睁多刻一瞳,所喻在何不言自明。其后荆风进得门来,一眼望见,当下吃惊不小。据他说所,此物乃得封亲王时先帝御赐,因疑有定储之意还引起过一番风云波澜。戚晋直至山陵崩后将其解下收藏,再不肯随身示人。如今以此相赠,荆风便知他心意之坚。不是意气用事、并非一时之欢,哪怕入京回朝、即便有去无返。前路多艰,无需百般相劝,荆风接着唯有义正词严:

“养好伤,我教你习武。至少、要能自保。”

不是李木棠误会,他这会儿的脸确实肃穆好似上坟。那玉佩她也不敢在脸颊摩挲了,笑也不敢露了,再想起他连日来格外低沉的气场,直道大事不好:“二哥。”她鼓足了中气,尽量听起来好似已经痊愈,“你、原谅他好不好?他只是从心而已,并不是不顾及我,不是没有担当。都是想了很久的事情……即便有这样那样的阻碍,这样那样的不该,人活一世也不能白来,又不能因噎废食,总得携手才能向前……”

跟着飞至面前的,就是文雀一声嘁:

“管好你自己!”

见得她来,荆风眉间微动,侧身让过,随即便离开。说到底他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李木棠搞不懂,问文雀姐姐呢,后者又全做听不见。“我俩……没什么要紧。”那就大有要紧。小之曾经说他二人古怪,还时常关起门来,难道说……

方才那一通为着戚晋的劝解,二哥和文雀姐姐是将“他”统统当作了“她”?那岂不是他们已经……!

“我们没什么关系,至少现在没有。”文雀坦言,“你半死不活闹得大家都只争朝夕;你俩最不能成的成了,便是当头一棒,要如梦初醒。别来笑我,难保你不是这样。不说殿下,就说你自己。藏着掖着要到什么时候,这几天是不是疼得一点没转轻?我刚去请了兰姐儿,有些不敢给殿下说的话,今日,总该得问个明白!”

问明白什么?问明白她素有沉疴,气血本就不畅,膝间又有旧创。加之此次伤及筋骨,元气大损,能逃得一命就是不易?问明白就算遍请天下名医,她这条左腿多半也要作废?问明白重新站起来几无可能,就算行走如常遇到雨雪天气也难免要痛入骨髓?不用旁人来讲,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早就明白。何况小之赖在一侧说要听清楚好来照顾姐姐,兰姐儿自然就更不会危言耸听。赵茂故去已经月余,她如今比记忆中似乎更显年轻,言谈有笑,故作轻松,看病问诊一须臾,留下来话家常倒唠了近乎一个下午。亦或者她本就是为了后者而来——开始打的旗号是反躬自省,长吁短叹追及亡夫也是人之常情,由此说到相恋、论及婚姻更是不着痕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座三位姑娘哪个不是凝神不语?一个是欢愉,一个是责任;一个是放纵,一个是束缚:从恋人成为夫妻,就好似为好波光粼粼,一脚踏入不知深浅的浚河深渠,四面水流湍急,进退再也身不由己。有时飞流直下,惊险刺激;有时辗转腾挪,始终困于原地;涨水冻结不由时令,无有因由;悲欢喜乐各由心证,难以捉摸。无论哪样,沉溺愈久唯有愈熟悉,愈熟悉却愈难以脱离。就像她自己,好似已记不得如何孤身一人拉扯弟弟长大、上京、又流官至此。所以今日一行,原为告别:今儿新年,她要独自赶回阳曲老家去过,替弟弟代为告祭。“朝中论功行赏圣旨还未到,但也实在等不得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功,自然,是不能与殿下相比。”

这最后一句提醒,在座列位哪个都没听出来。李木棠只顾依依不舍;文雀在认真推演盘算;小之呢,又忙不迭宣扬此等大好时机,正好讨个赐婚:“很简单的事,姑姑那头只要说我爹爹见过了你,认可喜欢得不行,绝对没有一点问题!”

文雀实在想翻白眼:“掩耳盗铃。”

她二人宿有旧怨,至此你来我往又互不相让。荆风的作用在这时就显露出来——只有他还记得自己妹妹是个病号,经不住大吵大嚷。

“我就是来照顾姐姐……”小之据理力争。

“是吗,那听说燕国小王子已经到了朔方,想来主子也是没兴趣去偷看夫君的?”

“自然……一切有表兄做主,用不着我操心!再说,总得等和亲的圣旨、等他们和谈完了……能等几天?”

是一天一天,又一天。

苏钦于腊月初八先行抵达丰州。行军大总管一职终于交旨到人,当晚新走马上任的大帅自然叫上儿子稗将一起,好好将代职代战的荣王殿下好好酬谢一番。自阳关一别,匆匆两年时光一晃而过。荣王而今不再是那个名不副实、故作老成的男孩,英姿勃勃可胜苏以奋,运筹帷幄可较苏钦本人。推杯换盏间几人都多吃了些酒,长安兴明宫有信在此时送到,单给荣王,后者却无甚在意;没有苏氏家书,只叫苏以奋望眼欲穿。做哥哥的毕竟疼惜妹妹,退席回房后没多久专门要找父亲排忧解难:“此战大获全胜,荣王殿下居功至伟。宜昭容娘娘是否……”

“不可说。”苏钦却道,“不必说。少想,早睡。明日我随殿下去郊外略尽地主之谊,城中一应事务,尤其秦秉正,你得盯仔细。”

从王帐一路奔波至此,这一觉苏钦照旧睡得稳、睡得沉。阿史那兄弟这月余他已经很熟悉,明日出城,多数还是为了周全殿下一言一行。他虽年老,却不昏聩,昨晚席上殿下时而心不在焉,时而兴致乏缺,时而顾自轻笑,时而神采飞扬。能战胜者未必能守胜,何况他再怎么天纵奇才也毕竟年轻。阿史那兄弟又同他昔年有旧,这一趟事关国本,苏钦不能不实时留心。数日不见落雪,漠北飞沙走尘,荣王倚马而立,还趁此间隙多向他请教几句,企图和谈桌上再挣几厘薄利。快至午间时分,终于得见一身红衣招展在先,拍马闯出沙尘中来。荣王道是阿史那吉连引缰上前,继而却略作迟疑。来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与吉连格外肖像,眉间嘴角更带着与当年吉连如出一辙的桀骜与纯真。他堪堪勒住马头,莽莽撞撞开口便问:

“你是梁国的荣王?是我哥的恩人?”

“二王子。”戚晋点头应过,“早听尊兄念叨,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姿,风采卓然。”

他这厢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人喊着“伊尔库”催马上前。经年未见,阿史那吉连已蓄下一圈络腮胡,虽遮不住眼中朝气,却较当年沉稳不少,只是如此高眉深目,配上他今日这副梁人装扮终归看来别扭。着汉服、入汉城,却是难为他听得苏钦一言,如此赤诚用心。伊尔库少年心性,急着要一睹梁人城邦风物,打马跑在前头。戚晋同吉连按照国礼拜会过,与苏钦一同走马慢行。既有旁人在侧,他二人便只说些家国行军之事,言语间似乎全无旧友重逢的欣喜或激动。为接迎贵客,荣王特意让出州府主院与阿史那兄弟下榻,双方寒暄已过,苏钦就此告退。仅仅今天一天,面对朱兆“提点劝谏”,他已能胸有成竹:荣王还是那个荣王,公私分明,有情更有义;无论这会子走了什么桃花运,都不用担心会妨碍正事。和谈桌上,毕竟是亲王要坐主席。至于今晚那主院内还有什么私人情谊即将上演……

他统统漠不关心。

逾墙过,燕梁两国的官腔还一重又一重,打得不肯相让。一个道:“荣王何等盛情。吉连败军之将,鸠占鹊巢,心下惭愧。”一个道:“待客之道,理当如此。时间仓促,寒舍简陋,让王子见笑。”伊尔库才不过学几句梁国话,听个一头雾水,早去里里外外上房揭瓦。地上二人对视而言,随即相视而笑。吉连先畅怀摊手,戚晋就坦然一把将其抱住,还将好兄弟的后背拍上几拍。吉连下手更重,多少带点恩怨。戚晋就笑:

“一别两年,吉利你这中原话又精进了不少啊!官腔打得足与小弟不分上下!”

“专门请了师傅学的。”吉连放开他,向后招招手,将自家弟弟推到面前来,“这小子就是我从前常同你提及的伊尔库。听着我要来你们州城和议,非得一起跟着。如此大事,他全做儿戏,满脑子只想着玩儿。首阳有空,且帮我好好管教,要打要骂,听君处置,不必留情!”

吉利,首阳,俱是昔年两人初遇时所托化名,其后尽管开诚布公,却也顺口就这么浇了下去。此时再次提起,不由竟让戚晋有了些恍然隔世之感。两年时间,经历了山陵崩、守皇陵、朝堂党争、领兵出征,他迷茫过、动摇过、绝望过,最后却被一个煦暖如阳光般的丫头救赎。他似乎已改头换面,又或者是返璞归真?而吉利呢?质子归国,助父夺位,火拔支毕反叛又溃逃,如今又首次来到大梁州州,此情此景,又当如何心境?心照不宣的,他两人没有闲叙太久。各自自然要养精蓄锐,明起在和谈席上要翻脸不认再斗个头破血流。只是在戚晋临别之际,吉连出声留步,狡黠一笑,却似当年言笑:

“早说为报大恩,要对你妹妹以身相许。兜兜转转时也命也,岂容你却之不恭!”

戚晋眯起眼来,“嘁”他一声:

“自以为是。还是等她相中了你再来大放厥词!”

腊月初十,燕梁和谈始;腊月十一,胡医须补骨拨儿斤及五千名燕军俘虏先被尽数放归;腊月十二,朔方郡内赤脚学堂诸位夫子将游玩行走的“安全范围”扩大到阴山以北;青柳客栈内伤愈盼归的西受降城众人各自收拾行囊、额手相庆:新国界既定,今后驱羊跑马比从前多出五十里地,天高海阔,自然不愁吃喝;腊月十五,青柳客栈重新开张,有京城商队浩浩荡荡随即进驻,据说他们受荣王相邀,此行专为与燕人商讨互市榷场之通商大局,往后朔方南来北往行客熙攘,客栈饭庄日进斗金只怕都不成问题,小掌柜的听到此处一跃而起,谁想老店病树开花,所幸他不曾一走了之;腊月十九,待罪叛将秦秉正闻听燕国正式纳贡称臣,岁币五千万两,尚来不及大喜过望,继而又为大梁将特遣能工巧匠、饱学之士作为专使前往燕国,名为扬我国威实为授人与渔,登时大骇,其后打晕看守,若非苏以奋守在幕府门口,当真要被他走脱;腊月二十,长安圣旨送到,另封襄安公主,与燕国大王子阿史那吉连和亲;腊月廿一,两国皇储歃血为盟——

持续了数十年的烽烟,至此便终于尘埃落定。

是夜,州府正院,阿史那吉连取了王帐上等的马奶酒来,斟满两个银杯,等着访客上门。马奶酒香软甘醇,据说是“知道首阳酒力不济,一番好心”。一路从中原带来陈年的郢州春酒就在这时派上用场。野风腥燥,好一番彻夜大醉!久不同榻,今宵便抵足而眠。明朝又有他弟妹二人一见如故,谈笑嬉闹浑似竹马青梅。梁燕二国情谊但能似此万世不断,岂非天下大幸!

己辰新春,当是丰年。

腊月廿二夜,是襄安公主先携了未来小叔赶回李木棠榻前来。“说是王帐还有一堆烂摊子要处理,哥哥今儿回程,就这家伙贪玩非要留下来过我们的年……扭扭捏捏不嫌丢人!伊尔库!我这做嫂子的叫你,还不快进来!”

小王子面容尚且稚嫩,连胡须都蓄不起,不情不愿自个用燕语嘟囔,多半是以为自己年长于小之,大有不服不忿之意。戚绰玉眼儿一转,吹捧炫耀的话就冲姐姐一番番说了没完,什么弹弓打鸟百发百中啦,上房揭瓦如履平地啦,会吹百八十种哨音啦,可以骑马途中藏到马肚子底下去啦,能训鹰捉狼啦,如此种种:“他都答应我了,等回了王帐,就带我去看他养的那只雏鹰。伊尔库,是不是?”

才气鼓鼓的胡人少年立时改头换面,昂首挺胸应得豪情万丈。小之下一句话,跟着就要夸他兄长:“今早我就看仔细了……搭了话,才不是在屏风后吝啬凑活看个大概!声音很好听的!像是柏木,像是甘泉!而且会吹笛,善鼓琴,蓝眼黄眉,方颌高鼻,虽蓄有浓须,倒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说一口流利梁话,和臭烘烘胡人大不一样!看着沉稳吧,年岁又不大,最惯他弟弟,难怪和我表兄引为知己!”

她说着圆眼睛都翘起来,清新甜美竟好似春日沾过花蜜的细雨。李木棠曾经见过这样一张无忧无虑的稚嫩面庞,在京城她还有家可回时,在她飞跃下树跃入赵老大臂弯时,在她跟在江钊身侧说说笑笑时,在她说起兰县令如何对自己多加照拂时。李木棠便终于恍然顿悟,始知她当真诚心诚意、乐于北上千里。燕国草原辽阔,上蹿下跳的小丫头或许纵虎归山,终得自在;远离杨家恩怨是非,父债子偿而后也不必再提。

腊月廿三清晨,戚晋在她头顶所言,也是同样道理。按他与吉利商议,且等小丫头十五岁后才于王帐正式举行婚礼。不过公主送嫁仪仗已出长安,自此天各一方,一月末二月总得先走个形式,先在朔方择吉日由戚晋送嫁,阿史那伊尔库代兄亲迎。“那到时候,我也要去……你送妹妹,我也送妹妹,不能缺席……”

“好。新年新喜气,咱们阿蛮要养得白白胖胖,比小之如今还要……”

说来奇哉怪也,这丫头好像真长一对顺风耳,分明不知道同伊尔库在哪里疯,闻言立刻就从窗棂上探进脑袋:“我那不叫胖!”她据理力争,还拉了文雀来比较,“是丰腴。你瞧我这手腕,比……比黄家那姑娘,可要细上好几圈哩!”

此话出口,戚晋、荆风,连同四面亲事,甚至那不知深浅的伊尔库都要应声而笑。于是纵使木棠不知道那位黄姑娘姓甚名谁,也猜得出绰玉这参照选得大概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家笑话倒无妨,哪能在未来小叔面前也丢了面子,李木棠私下里拍戚晋一掌:“不是丰腴,是喜气。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神话故事里的童子一样。小之福气深厚,我才好沾你的光呐!”

戚绰玉那张圆润的脸盘闻言等时容光焕发,圆眼睛滴溜溜转两圈,凑过去同伊尔库耳语一番,没两句就敲定了她的复仇大业——今年的年画大任就全权交代给她亲亲表兄,县衙后宅四对门,哪个也不许漏掉!“吉利志得意满,还道占了我的便宜。都不许掐指演算,我看他才将有大灾。”明知妹妹听得清楚,戚晋还要低声私语,这下更好,连祭祖封写冥票也成了堂堂荣王殿下的工作,她还特请姐姐监工,谅他也无所遁逃。虔金号几日前曾私下送来一枚金簪,本就是“敬重木棠姑娘,聊表心意”,这会儿便被戚晋拿来借花献佛。李木棠才不肯轻易饶他呢,不过偷偷教他个省心法子罢了:

“我想起一个人,先将她接过来。小之挺喜欢她,年龄也相仿,可以一起和亲去。还是小孩子,来得及往正道上带。”

戚晋那压抑了多时的吻,终究是既惊又喜、这回结结实实落在她耳畔。冰凉、滚烫,一如其后几日晴空积雪的天气。小方桌被挪去院落当中,藤椅、锦被、炭盆、手炉统统就摆在一旁。他这头研墨铺纸,那头李木棠就晒着太阳看他提笔作画,有时还自己上手,由他把着勾个线、再或是铺几笔色彩。小之和伊尔库带了亲事府出城去闹,文雀在县衙搭手,荆风于一侧无话。如此静默无声地,腊月三十,鹅毛大雪又飘下来。贴年画、挂桃符,玉兔行将西归,辰龙已经隐现。今年除夕,按照木棠安排的,走的俱是泰生乡李家村的习俗:午后包饺子,戚绰玉托荆风将她的珍珠耳环拽下两粒来一齐包进去;黄昏放鞭炮接仙人,木棠下不得地,戚晋并不觉着他那偏心眼的父皇能撇下皇长姐,千里迢迢、纡尊降贵来探望他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儿子,到最后只有杨绰玉拉着莫名其妙的伊尔库认认真真跑出县衙去拜了三次天地,带着满头的炮仗屑又乐得不能自已;编成龙形的百枚铜钱被压到阿蛮和小之枕下;晚间最先出锅的两大碟饺子被戚晋差亲事送去坊间与百姓同乐,余下的分了新县令与诸曹司一碟,还摆了大半桌;木棠第一口便磕了牙,戚晋跟着吃出小之的珍珠;始作俑者见状乐得满面通红,外间的鞭炮声跟着就响。官司公门为节省、为祭奠,上下一应从简;丰安成内却狂呼乱舞,置办不起炮仗便敲锣打鼓——大捷、和平:哪个不该狠狠庆祝?就连阳春白雪里泡出来的襄安公主夜一头扎进这下里巴人气氛里,倚着门槛和伊尔库狼崽子一般对嚎得甚欢。文雀跟着轻声哼哼,荆风下手没轻重立时就击碎了筷子。

戚晋将李木棠搂在怀中,许久没有开口。

这一切平淡、热闹、简单、真挚,一如他最荒诞的美梦。敛气屏息,他甚至微阖双眼,更不敢惊扰这来之不易、脆弱且珍贵的幸福。窗外烟火歌谣声慢慢地寂静渺远,肩头李木棠斜倚着的脑袋不知何时失之沉重。她似乎又已经睡着,胸膛平缓,好似忘记了起伏;身子更是几近透明,抱在怀里好似就抱了一团云;戚晋缄默以望,半晌,伸手抚上她的面颊。他以为自己会触到一团火,却不期摸到了一块冰;她的双颊却通红似血,还是他的手上,已沾满血腥?

贴在窗外的有张黄色符纸带着沾染的爆竹火星被风卷起,一瞬间便被火吞没,消失无影无踪。立时,整个夜空竟被刺目的血色引燃,血雨铺天盖地倒灌而下,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玉兔趯趯蟾宫去,烛龙煌煌报祀来。子夜,已是己辰年。

“阿蛮,身康体健,万事胜意,新春,安。”

小姑娘应声睁开眼睛。

回应他的,是一个缠绵炙热的吻,落在他的脖颈,几令他浑身脱力。他却不肯继续下去。谈情如酿酒,有些沉醉滋味,他愿意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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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避疫,柏酒浮春。

千秋万岁,椒花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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