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避开副将的手径自走上一条曲折游廊,哑声道:
“叫人再去把归鸿轩的地板擦一遍,今天庄子不招待别人。”
副将和宿碧庄的管家不敢多言,望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曲廊尽头。
管家手揣袖子瞅着副将:“小将军要回来的书信还压在案头呢,这才几天,怎么就到了?”
副将一脸疲态:“这算什么?更疯的事他还干过呢。”
两人没日没夜的从山南道跑来,进官驿换了马就上路,硬生生跑死了四匹健马。
若不是山南道忽然来信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昨天中午就该到的。
管家沉吟道:“作甚这般急?”
副将:“急着回来见人。”
管家望着副将愣了一下,喃喃道:“那这是要来见樊璃啊……”
副将解下围裙转身朝外走去:“不然呢?除了他,也没人能让小将军不要命的赶路了。”
“可小将军把他丢在琅琊时,不是说过这辈子都不见他么?”
副将突然刹脚。
他和这管家都是谢遇派去琅琊的亲兵,自然知道当时的情形。
那会儿谢禅把樊璃丢在琅琊,带着一帮人掉头北上找谢遇报信,跑一半又后悔了,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继续找谢遇,一路则折回琅琊。
然而谢禅回去,翻遍了整座城也没找到樊璃。
后来他终于在徐州找到了,可隔着百步远看到那趴在银甲上血肉模糊的人,才发现一切都太迟了。
太迟了,他崩溃下做出来的决定像索命的刀,急匆匆的葬送了樊璃。
而他呢?
他根本没办法弥补错误,永远在那无尽狂奔的路上慢一步。
回琅琊的路上慢了一步。
去徐州的路上也慢了一步。
马蹄踏过樊璃身体时,他终于要奔到尽头了,但这次,上天在他和樊璃之间切割了整整一百步。
少年朝倒地不起的人疯跑过去,这百步之距一步一血泥,他淌着血狂奔,一辈子的辛酸全在那短短的路上涌进眼底。
假如他没意气用事把樊璃丢下,老老实实的在琅琊护着他,今天的结局会不会好那么一点?
副将想起那些往事便匆忙垂下头,指节搭在布满划痕的刀柄上用力一捏,将满腔复杂的滋味压下去。
他若无其事道:“小将军的话有几句作数?”
管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却见副将偏头盯着他,脸色凝重的压低嗓音。
“樊璃是小将军的心病,他能提咱不能提,这些事你我都知道一些,所以私底下才能悄悄说几句,但见了别人必须守严嘴,甚至连樊璃的名字都不能说,记住,不然被小将军知道就是死路一条。”
当年管家奉命去了北方,也就不知道分开后的事。
只记得谢遇下葬后,谢禅一脸惨白的翻身上马,踏出楚京时他红着眼说以后都不见樊璃了,这之后便将樊璃的痕迹从陈留抹去。
从此世间就有了个给谢遇殉葬的女童小狸。
管家困惑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樊璃重伤从徐州回来,是为了大将军?”
副将一口说道:“不是。”
“那他怎么失忆?”
“你去问小将军。”
“……”管家瞬间歇了问下去的心思。
两人出去时马车轰隆隆开进院中,副将上前几步,垂首揭开帘子向马车里的人伸出手去。
瑶光推开副将的手:“劳驾让让。”
副将闷着脸让开几步,抬头,看向那阔别十年的人。
阳光照着眼睛微微刺痛,他眯眼望着少年,突然有些恍惚。
十年时间足以让水滴凿毁硬岩、两寸的幼苗不知不觉的参上天。
那七岁的孩子长成大人了,长发披散着,俯身出来时背脊弯成薄薄的一片。
他浑身上下哪都变了,只有一双狐狸眼和左眼角的小痣一如当年。
清凌凌的眼睛朝副将这边抬了起来,好像要看看站在对面的人是什么样子。
然而这视线虚虚定在副将旁边的假山,几人这才想起来,他双目呛了毒、算如今已失明十年了。
樊璃下车后顿住脚,耳朵微侧着听着那哒哒细响:“下雨了?”
管家连忙背过身擦掉眼泪。
他原以为见一面没什么,哪成想一看到那失神的目光,眼泪瞬间就开闸泄洪,失控了。
当年大将军起坐间都带着这人,冬天不敢让他玩雪,夏天不敢让他晒太阳,春秋两季护得跟心口上的肉疙瘩似的,打个喷嚏就急得找大夫,价值百金的裙子绊脚,甩手就替他扔掉了。
若大将军还活着,樊璃哪会变成这样?
然而大将军毕竟是死了。
副将压低声对管家说道:“这里交给我,你去厨房帮忙。”
说着无声在前面带路,引着三人去了归鸿轩。
归鸿轩是谢禅的私人领地,不对外人开放,连谢太傅都不行。
但今日却为小瞎子破了例。
瑶光背着大马刀跨过水榭时心里说不出是忧是喜,察觉副将幽幽投送过来的目光,她蓦然偏头。
对方看着她背上的大刀,没出声。
瑶光眉头微锁,背着刀直直进了归鸿轩。
暖厅里两张矮案相对而放,副将引着樊璃在右边落座,随即请谢玄安在左边坐下。
谢玄安一脸淡然的给自己倒了杯酒,正饮着,一声琴音隔着一座莲池,忽地从软烟帘外传来。
樊璃坐在案后静静听着琴声,桌案上的精致点心他一概没碰,没多久,一丛侍女便悄无声息的上来,将点心全部挪走。
谢玄安放下酒杯笑问樊璃:“怕人在点心里投毒?”
樊璃:“啊?有点心么?我看不到啊,我瞎。”
副将捏轻嗓音:“这里的东西都有人层层把关,或许是不合公子的口味。”
他说话间就有侍女将新换的花样摆放上来。
为首的人款款坐在樊璃左手边,翘着纤白指尖替樊璃倒了一杯甜酒,递给他细声说道:“这甜酒是和田米酿的,公子请用。”
樊璃抽出手:“兄长管得严,不准我喝酒。”
侍女便放下酒杯,斟了一杯果汁递来。
瑶光捏着樊璃手腕将杯子拿走,递给侍女:“甜酒、果酿,这些冷酒凉水他都不喝,劳烦姑娘拿去热热。”
对方细声道:“热过了才端上来的。”
瑶光:“那就再热一遍。”
手上一轻,这杯子冷不丁落入一只带茧的手中。
有人在那侍女的位置坐下,屈起左膝,一仰头,将杯中温热的果酿一饮而尽。
瑶光浑身神经绷紧警惕的盯着青年,对方拈起一块点心放入嘴中,大口大口吞嚼下去。
吃完两碟又倾身侧过来,晦暗眸光微抬着从樊璃脸上一带而过,将他右手边的碟子全端到自己面前,一口一个,三碟点心转瞬又见了底。
狼吞虎咽不过如此。
他随手将五只空碟整整齐齐垒在一起放去案尾,舌尖舔过猩红嘴唇,拿过那瓶温酒仰头猛灌。
没漏一滴酒水出来。
“咚”的一声,还剩一口酒的瓶子放在樊璃面前。
这刺耳的声响钻进耳朵时,樊璃微微向后靠去。
凌冽梅香在身侧环绕着将他整个人裹挟在内,他动作细微的贴向那片冰冷胸膛,直到整个后背都落入对方怀中才安定下来。
杂乱的心跳被这抹冷温安抚,案下,少年指尖攥着一撇冷袖掐入掌心。
空荡荡的暖厅里,谢玄安歪坐着饶有趣味的看着这边,副将虎背狼腰的立在樊璃身后低头看着他,黑压压的铠甲照着一身白袍的单薄少年,宛如一堵黑墙。
谢禅坐在樊璃身侧,端着一碟奶糕缓而轻的放在樊璃身前,捏着碟子边缘的指腹因用力过度而泛着刺目的白。
手腕一动,他将这碟子慢慢朝樊璃推进几寸。
沙哑嗓音在樊璃耳边问道:
“听说你想做谢家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