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望着磨尖的铁杖发怔,樊璃牵着谢遇的袖子从她旁边过去。
“劳烦姐姐帮我收拾衣裳,小狗给你赐名了么?”
侍女快步走向衣柜,低头说道:“奴婢走的是活契,不全算侯府的家奴,便没赐名。小主子唤我瑶光便是。”
樊璃掀开枕头整理物品:“瑶光,北斗里的星子么?”
瑶光摸着衣柜中的葛布素服捻了一下,布衣在手中的触感有些粗糙,像缺了一半水分的枯叶。
她望着三件粗薄衣衫,伸手又向里摸去,摸到一件还算厚实的冬衣长袍,这才回道:“是。”
“那么,除了你,还有六个人咯?”
“是。”
“也拿七星的名字命名么?”
“是……”
少年觉得有趣,笑问道:“都是女孩子?”
他好奇那府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于是笑问这红尘里来的人,让她讲给他听。
知道除了瑶光外,坊主手底下还有六个女孩子后,他问道:“你们都是他养大的么?”
瑶光动作利索的把几件衣衫打包好,轻声解释道:“我们都是楚将军捡来的孤女,跟着将军在徐州待过几年,后来将军回了侯府,便把我们托付给坊主,那时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都有十四岁了,并不算坊主养大的。”
樊璃:“你那时几岁?”
瑶光:“十四。”
瑶光见他一脸松快的笑,不自觉也弯了眼睛。
却听他又问:“你比霜华大还是小?”
瑶光提起布包,望向少年:“我和霜华是同一个村的,我比她小半岁,当年魏军南下把整个村子都烧光了,我被楚将军带走,她和家人南下,我俩便走散了。”
樊璃站在床边:“还以为她也是我娘捡的呢。”
瑶光看着少年清瘦的侧脸,迟疑片刻后一五一十的说道:“也算是将军捡的吧,霜华爹是个烂赌徒,养不起三姐弟就把霜华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两个小的也要丢去婴儿塔,连妻子也要卖,是楚将军出面摆平这事,给了银钱,把娘儿几个安置在京郊,和那混账男人断了关系——”
她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亲眼目睹过这件事。
霜华被卖后,她亲自跑出去把霜华从那户人家抢了出来。
两个小少女紧紧拉着对方灰头土脸的在山间路上逃命,后面是追出来的一村青壮男女,拿着绳子和棍棒镰刀死死撵着她们。
当时白水大战刚平定下去,楚氏骑在马背上进京领功,遥遥看到自己收养的女孩儿在路上狼狈逃窜,她抬手便抽出长刀抛掷过去。
刀从两个吓破胆的女孩头上掠过,横跨百丈直直落在一群喊打喊杀的人身前,那时候大家才对这个半道蹦出来的楚将军有个具体印象。
大家见她武力超群,都以为她往后能在大楚呼风唤雨,殊不知那时的她为了给樊璃改命以及种种缘故,身体差不多亏空殆尽了。
要不然也不会在徐州败北。
瑶光抿了抿唇,低声道:“后来将军殁了,霜华得知您还在府里,便进了府。”
樊璃:“早些年看不见,也不知道撞到她没有。”
瑶光知道他小时脾气火爆,楚氏走后没安静几天就到处乱撞,便道:“定是撞到了的,听坊主说,您撒气了连陆言也打呢。”
“他那是活该,给我穿小裙子害我被小厮看笑话。”
“小裙子?”瑶光笑了起来,“那是他老本行啊,他亲弟弟就是穿裙子长大的,还是他亲手做好从军营寄回来的呢。”
“好贤惠,以后叫他给小狗做一身。”樊璃说着,掏出手帕,把银手环放进去。
瑶光看到那明显修复过的银饰,满脸笑忽然凝固。
这手环当年就坏了一次,拿去重铸刻好花纹了才给樊璃放在身边的,怎么又坏了?
她出声问道:“手环上有小坑呢,发脾气砸的?”
“主院的大黄猫咬的。”
樊璃把银手环包好放进怀里,提上铁杖和心爱的胡床椅,朝瑶光伸出手去。
“劳烦牵我一把。”
瑶光掮着一包衣裳,拉着樊璃的手走出两步后说道:“这衣裳薄了,入冬后穿着不暖和。”
樊璃猛跺脚:“对啊!谁家公子穿粗布衣裳过冬啊!”
“那丢?”
“丢!现在就丢!”
瑶光甩手向后,把一包旧衣抛上床,拍拍手看了樊璃一眼。
一龇牙。
“嘿嘿。”
“嘿嘿。”
樊璃拉着她袖子,站在她伞下一边走一边说道:“丢了让谢遇给我买新的,谢遇有钱么?”
身边的亡灵眸光轻动,穿行在大雨中看向少年。
瑶光牵着少年,一脸艳羡:“大将军生前存了三十万两黄金,京郊、陈郡、浙东都有他的庄园地产,自然是极有钱的。”
樊璃连忙腾出一根手指攥住谢遇衣袖。
这是金主,从今天起,他得哄着谢遇才是!
他上心的问道:“这些东西现在谁的名下?”
“……”满脸艳羡忽然碎在瑶光脸上,她哑哑看着少年。
满世界大雨在伞外牵连如线,伞下的少年眉目弯弯的笑提起谢遇的名字。
那是对谢遇一无所知的模样。
不仅是谢遇特意留给他的财产,连谢遇的音容笑貌、五年间相伴的一点一滴、徐州城前触断肝肠的生死别离……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轻松欢畅的说起谢遇,挤在对谢遇感兴趣的人群里,像过客一样打趣着那封存在记忆里珍之重之的人。
只不过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天天把谢遇的名字挂在嘴边,难过了骂谢遇,开心了喊谢遇,闲来无事念叨谢遇。
瑶光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时愣愣心想,不记得也好。
不记得了,起码还能像这样没心没肺的活下去。
衣袖被人轻扯一下。
少年还在等她回答。
瑶光轻声回他:“谢家门庭深,他资产在谁名下只有他自家人知道,我不清楚。”
这伶官坊的侍女怕他又刨根问底的提起谢遇,便笑着提醒道:“听说谢家和成王不准您再提大将军,这些人腰杆太硬了,我打不过,咱就服个软,以后不提他了好么?”
樊璃把折叠起来的胡床夹在腋下,捞着谢遇的袖子嗅嗅那缕冷梅香。
“说了要给他守寡,那就一定要信守承诺。要是按这些人的意思和他划清关系,岂不显得我胆怂?”
“怂一些没啥不好,奴婢就很怂。”
樊璃指指点点:“你一会儿奴婢一会儿我的,不守规矩,叫小狗听到拿大杯子砸你。”
瑶光讪笑道:“小主子别跟我计较这些,我就是不习惯这个新身份。”
她以前都是穿短打、扛着大砍刀在外面乱跑的。
现在穿着一身曳地绿裙,裙下步伐虎虎生威,她得时时控制着身姿步调走出个袅娜样子,着实为难她了。
眼下脑子管住了腿,嘴就不够用了,一时串了词,她就叫樊璃别跟她一般见识。
然后清清嗓子,捏着小碎步带樊璃进了新屋。
一炷香过去后,樊璃抓着自己十年的家当,站在东院里,闻着那股熟悉的药香:“……”
樊静伦掀起眼帘看他:“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