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怀光眉目和煦道:“我与住持智玄禅师相交二十载,且慈恩寺后山并非人人可往,是安全的。”
柴善嘉未置可否,只是道:“那我如何将名单给你?你又将她们刻于何处呢?”
直白的落款肯定是不太行的。
此时,温怀光虽不提,却也几乎默认了这桩浴佛节案有蹊跷。
“既有此缘法,不如后日一道去慈恩寺后山踏青?”温怀光突然道。
“也……行。”
柴善嘉应下此事,心情却着实有点复杂。
所以,她的璀璨的才华呢?
颇有灵性,见之心喜的呢?
就没有这回事,对吧?
欺负老实人啊?
……
再回转时,四条巷中依稀飘来一段青梅香。
柴善嘉生了个狗鼻子,星点异样的气味都能嗅出来。
尤其是这股青梅味。
酸气直冲天灵盖,冷不丁闻见齿颊生津,非常难绷住。
她狐疑的往巷子深处多走了两步。
空无一十二。
奇怪。
回到府中,更奇怪了。
三辆灰扑扑的大马车停在府门前,进门没多远,甬道内,仆妇们臊眉耷眼一个接一个,有抬箱笼的,有抱提篮的,有背着包袱的,还有端着一叠各样器皿,中间插满画轴的。
队伍最末,更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正簇拥或说是押解着一个叫黑斗篷盖住了大半张脸的身影。
一行人姿态怪异,踉踉跄跄的正过来。
柴善嘉隐约觉得不对。
人群渐近时,她悄无声息退后几步,将自己藏入了一棵老树背后。
果然,这群婆子押着这形似病弱的人经过后,跟来了个熟人——
是贵利家的。
她费力的抱扯着一个旧樟木箱,箱子盖似乎坏了,必须要人力时刻夹住它,且走一步响一声,十分狼狈。
恰恰到了柴善嘉跟前不远。
箱子盖彻底断开来,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竟是一箱子书。
书页已经泛黄,看起来又脆又薄,还有虫蛀的痕迹。
其中两本一前一后,正好砸落在柴善嘉脚尖前……
一本名叫《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另一本依稀是《碾玉观音》。
如没记错,都是讲自由、爱情的话本子。
柴善嘉沉默的看着,看贵利家的吃力的蹲下来捡书,一本又一本,循着掉落越来越近。突然,就和站在树后的柴善嘉对上了视线。
她错愕一瞬,依旧一本本的捡书,捡到树前时,柴善嘉蹲下拾了最后一本递给她。
贵利家的接过书,潦草的施了个礼,扭头就走。
走出两步,却又转过身,抿了抿嘴道:“太太要去别庄,往后都不回来了。”
柴善嘉没说话。
她没有想到吗,有想过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些书是太太在闺阁时喜爱看的。”
贵利家的将所有旧书捧在怀中,向着府门口笑了一下,突然,扭头再次望过来道:“大姑娘,您是个聪明的,往后别看这些,要好好的。”
“……嗯,你也好好的。”
……
柴善嘉回到倾曦园时,还在想着。
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自幼比哥哥聪颖,生母早亡,父亲也没再娶,就靠教书拉扯他们兄妹俩长大。
三媒六聘的许给了柴泊秋以后,柴家比郭家富贵,内院关系也简单,除了前头留下的一个“拖油瓶”闺女,也就是柴善嘉。
郭梅娘几乎没什么不顺心的。
到底为什么走到这步呢?
当然,正常人不用去推测或者共情郭梅娘行事的动机。
但,正如贵利家的话里隐含的意思那样。
郭梅娘不“好好的”,难道是因为追求自由和爱情吗?
显然不能这么论啊……
“姑娘,这不该咱们来理论吧?”栗儿将灶上温着的汤羹与点心一一摆开,捏了捏耳朵,随口答道。
豆蔻坐在门旁,膝头放着针线笸箩,正埋头理线,佯装听不见。
豆花整理箱笼时,翻出几件八九成新的衣裙,正四处追着柴善嘉要比比长短。
还有凌小八。
干脆从檐前垂下条腿来,偶尔“嘎吱嘎吱”,稍微给点存在感。
这一屋子,除开豆蔻快到二八年华,难免触动,又羞于谈论。
其余一个赛一个的,全是棒槌。
柴善嘉正色道:“怎么就不该咱们理论呢?挨欺负忍着,到年纪纯看运气,听任父兄主子的安排。
这和蒲公英、苍耳有什么区别?不对,人家蒲公英还随风摇摆过,苍耳还能扎人一脑袋……”
“可是姑娘,大家都是那样的啊?”
这回说话的是豆蔻,她捻着绣线,脸颊晕红道。
大家都是那样……
那,郭梅娘的下场有可能避免吗?
挣扎是有用的吗?
在这个年代其实很难。
说到底,她又有多大错处呢?
她生长的环境,给了她比之其余少女更多的见闻和自由,她不但读书识字,还比她唯一的兄弟强。
她见识了话本里的生死唯一,“高嫁”到柴家后,一切都不是那样。
别看柴泊秋对子女尚可,但他对郭梅娘明显能避则避、不冷不热。
郭梅娘嫁过来四年,只生了一个神秘到无法见人的柴善初。
所以,她屡屡对柴善嘉动手是为什么?
在这时,柴善嘉甚至不影响柴家的继承权。
郭梅娘对她动手,只能是因其亡母,乃至柴善嘉本身,得了柴泊秋那一点稀薄的爱意。
这就是原因。
可是,这可以避免吗?
人的观念是自己平白产生的吗?
人是生来就决定好了要追求纯爱,爱而不得即发癫吗?
嫉妒是负面的吗,需要回避杜绝吗?
嫁娶不自由,所以就听之任之吗?
柴善嘉一时想住了。
她作为梅娘受害者,当然只需要理直气壮的去唾骂她、痛恨她,哪怕为原主,她都不可能去同情她。
只是,大家都那样就算了吗?
复盘郭梅娘的婚姻,还能更好吗?
“其实,这里面包含两个问题。可以改变的时候,怎样尽全力去改变。不能改变的时候,怎样对自己最好。”
至黄昏,众人散去。
柴善嘉认真的盯着豆蔻道:“所以,有想法记得和我说。
别再在我不要的擦脚布上绣‘肚儿’了。”
豆蔻大惊失色:“哈?我绣的是柱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