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提刑大人,干办公事吕佐回来了,有事向大人回禀。”
“让他进来。”
吕佐两手分提了袍脚,趋步进来,走至案前,双手作拱,长揖一礼,唱道:“干办公事吕佐回复公事。”
自从大名府内武马镖局一十六人身死案发后,加之辽国派遣代表前来通报,京西北路提点刑狱司便早早接到中书省指令,要求“即派能员干办人等早赴口外查证,以期平息百姓恐慌云云。”
京西北路提刑罗适已经在此职位四年,还从未经历如此大的凶杀之案。虽然案发之地处于辽国管辖之内,但因死者均为宋人,辽国通报消息说怀疑是江湖斗殴致死,罗适却觉得此事远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他连续派出两拨人手前去察看,报回的信息却不多,武马镖局除了留下十六具尸体,现场因为时间太久,早已经无从可考。罗适知道如果把这些材料报给中书省的那帮老爷们,别说几位宰辅,便是那些御史嘴里的吐沫也能将自己淹死。
罗适虚抬一抬手,让人给吕佐搬了个座位。吕佐赶紧谢了,这才坐下,道:“禀提刑,小人查出来了一些端倪。”
罗适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喜,脸上却仍然平淡如水,用手指了指杯子道:“不急,你先缓一缓,喝点水吧。”
吕佐原是禁军出身,乃是先锋营中的前哨,也被称作斥候,因上司贪污军饷,虐待兵士,吕佐向军中长官告发,哪知上司之间官官相互,反诬告他轻视上官,判了个流刑。
吕佐不服,流刑途中逃跑,到开封府告状,府尹把他的案子发给了罗适重新审查,罗适秉公而断,洗白了他的冤屈,吕佐却再也不愿意回到军中,感恩罗适,在他的提点狱刑司做了个小小的公事。这吕佐为人甚是机警,兼之身上有些功夫,常常能潜身于现场之内良久,于蛛丝马迹之间发现侦破案件的关键线索,是以很家受罗适的重用。
二十日前,吕佐被罗适派出侦办武马镖局惨案,他却迟迟没有回报,今天见他安然归来,罗适心里大感欣慰。
“大人,这个案子表面上看似乎是江湖上恩怨仇杀,其实与武马镖局所保的一次镖有关。”
“与镖货有关?”
“是的,大人。案子发生前二十三日,镖局接到一单生意,蹊跷的是除了总镖头武马,没有人知道这趟镖保的究竟是什么。”
“武马现在何处?”
“此人死于张家口外十里一片胡杨林中,死亡时间与武马镖局发生惨案的时间相近,小的大胆猜测,甚至可能就发生在同一天。”
“是有人要截镖?为什么要杀死整个镖局的人呢?”
“小人发现胡杨林的现场还有三个死人,经过查证,其中两人是镖局中的趟子手,一名是镖师,均是被人以重手法致死。”
“重手法?”
“大人,是一种很高明的武功。小人检查了四具尸体,外表完好,其实内脏已经被震碎了。”
“去武马镖局的人回报,十六具死尸身上也均无伤口,是否为一人所为?”
“小的去镖局时,这些尸体已经被辽国当地的人埋葬,小人只好偷偷掘开坟墓,再行尸检,却发现这些人的背上已经显出青色的掌印,有人背上受了两掌。”
“你是说,不是一人所为?”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懂一些粗浅的功夫,但这样高深的功夫小人也看不太懂,后来找了朋友询问,朋友说杀死镖局中的人功夫不高明,他的掌力不能直达内脏,是以印迹停在了表面之上。”
“截镖之人不是一个!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整个镖局的人呢?”
“大人,武马镖局的人尚有两人活着!”
“什么!他们在哪里?”
“其中一人是武马镖局的副总镖头,名字叫王震北,有个绰号叫神鞭震八方,小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另一人呢?”
“这人乃是一名镖师,惨案发生时这人正害热病,回家养病去了。据他所说,这王震北曾经跟随武马一同护镖去了,并未在镖局之中。”
“他还知道些什么?如今他人在何处?”
“小人越想越是害怕,担心他的安全,将他藏了起来。”
“你做得好,只是如何才能将他送到汴京来才好,另外那个王震北到底会在哪里?”
“有三种可能,第一是已经被人所害,只是尸体埋于别处;第二是侥幸逃脱,现在隐身于稳妥之所;第三……”
“你不要顾虑,但说无妨。”
“这人可能是……可能是截镖之人之一……”
“你是如何得出这个判断的呢,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那个养病的镖师曾经告诉我,王震北的女儿这些日子也在镖局之内,但我既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这父女两人同时都不在现场,令小人生疑。”
“你的怀疑存在合理性,依你之见,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吕佐用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见无外人,才轻声道:“大人,记得小人刚才所说的蹊跷二字么?”
罗适觉得后背一紧,脸上微微变色,咳嗽一声,一个长随应声走了进来,垂手肃立。罗适道:“你且出去,把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来!”长随应了声“喏”,转身出去了。
“你所说的蹊跷我倒不大明白,这里只你我二人,不妨直言。”
吕佐离开座位,趋前至案前,低声道:“小人在口外时,遇到了从前的一个朋友,我们当时都在军中任斥候,关系很好。他如今也离开军中,专做特殊的买卖。”
“如何叫特殊的买卖?”
“便是出售消息,大人知道张家口地面上甚是复杂,汉人、辽人、西夏、还有西边波斯的客商、藏僧、道士、和尚混居在那里,这些人常年往来内地、外域,除了经营货物,还会传递消息。久而久之,便有人做成了这笔买卖,我这位朋友便是以此为生计的。”
“你可是从他那里得到了些消息?”
“大人,从军之人都有个特殊的癖好……”
“我却知道,大多都是酒肉这徒。”
“大人高见,起初他还对我守口如瓶,我只好请这位朋友喝了一天的酒,攀扯关系,终于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哦?这顿酒钱我自有安排,你且说说。”
“去年辽国的皇帝耶律洪基曾两次遣使到咱们汴京来,只求一事。”
“何事?”
“求取咱们圣像!”
“什么圣像?哦,你是说那辽皇想要一张咱们圣上的画像!”
“便是如此,我的朋友说圣上已经答应,并下旨宫内的画师给圣上制作。”
“据我所知,咱们大宋王朝如今贤王在位,仁德远播,宽宏大度,四海升平,那些化外之民早就仰慕我中华礼仪之邦,他们想要求取圣像,也是应有之举。”
“但此事涉及国体,是以对外严格保密。”
“这件事似乎与本案没有关联,你还听到了什么消息?”
“西夏国今年犯我大宋边境者是历年之最,他们住边兵士几乎每隔几日便要来骚扰一次,已经伤了百姓几十人,掠走上千人,马匹牲口无数。”
“西夏不过是一群马上的流民而已,我们对之也算仁至义尽,这几年我朝努力约束边民军士,他们竟然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我的朋友说,西夏那边传来消息,说西夏国主李元昊好武专断,有人曾为他设了一计,那就是想挑起宋辽两国战事,以便他能从中取利,再犯我朝。”
“这个事情却不是什么机密,据我所知,朝中几位宰辅早就知悉李元昊的阴谋,已经将此消息通报给了辽国,以防小人从中做乱。”
“自从檀渊盟约定下,宋辽两国边境稳定,两主百姓也受益良多。但‘日久生蠹’,边境摩擦这几年也时有发生。如果西夏国设下毒计,难免一时不慎,引发两国争端。”
“依你之见,这两则消息与本案是有关系的了?”
“大人,关键是要找到武马镖局这次所保之镖究为何物,您要知道,即便是江湖上的恩怨仇杀,他们也会尽量掩盖事情,一来这是江湖规矩,二来也免得官府追查。大名府武马镖局乃是西北第一大镖行,他们公然在镖局内行凶杀人已是不妥,更是有十六人死于当场,这种作法无论如何都不是江湖规矩所允许。”
“江湖之上关于此案可有什么传言?”
“小人身在提刑司,不是江湖人物,江湖中关于此案的传言小人听不到。”
“你的公事办得很好,这便下去歇息。余下的事情容我想想,再作定论。”
吕佐直起身子,唱了个喏,转身向外走去。
罗适忽然说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那镖主可曾现身?”
“现在只知镖主是一男一女,年纪约在四十左右,两人均着道装。小人在大名府询查过,却没有查到他们的任何信息,这两人在案发后一直都没有现身。”
“武马所保之镖所去何处?”
“这个却没人知晓,但他既然身在口外,想必是要到辽国去。”
罗适点点头,摆手让吕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