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鸿风踏进殿门的那一刻起,慈宁宫就愈发安静下来,就连柳玉莹都不自觉地蜷起了身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柳玉莹不知来人是谁,却知来人一定习惯了发号施令,哪怕戴着半张面具,无人通报来者姓名。
即便拜见皇帝,他的目光也毫不畏怯,站在那里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孟屏君上前行礼后,对着萧珩岳禀道:“臣妾今日携兄长入宫,特来觐见陛下,为的是替臣妾的妹妹婉兮求个恩典,成全她的心意,允她和离。”
萧熠闻言眉心一跳,正要冷声驳回,却被赵太后眼神慑住,忍了回去。
赵太后冷冷道:“淑妃的兄长还在北疆,三军皆知。不知你是何许人也,哪个到孟家打秋风的兄长,如何就能替宁王妃出这个头?”
孟鸿风单膝点地,腰背挺拔,闻言不卑不亢地回道:“在下不过一介布衣,与京都的孟家却渊源颇深,同为陵川府孟氏一族,排资论辈乃孟将军的族兄。前些日子,在下受孟夫人之托去了趟北疆,办完事后,将京都闲谈都说与了孟将军......”
“......孟将军虽在北疆,却牵挂着家中父母姊妹,在下此番回京也是受他所托,权且做一回镇北将军的门客。”说着,孟鸿风从腰间解下一枚铜制印章,双手捧在手心,道:“镇北将军将定西侯府的印章暂交于在下,特嘱咐在下,与孟家一应相关,皆可权权代将军出面处置。”
李英忙上前接过,先传给萧珩岳看过后,又捧到了太后跟前让她过目。
赵太后审视着孟鸿风手中的印章,心头分外不快。
她怎会认不得来人是谁?
造物主似乎分外偏爱孟家人,孟家三兄妹个个模样俊俏。
孟家姐妹艳冠京都,容貌自不必说,如今的孟鸿风即便只露出半张脸,也如刀削斧凿雕刻而就得,英挺俊美,一见难忘。
赵太后看了两眼,便摆手让李英赶快拿走。
这哪里只是镇北将军的印信,分明是给她添堵来了。
孟鸿风此番回京是奉皇帝密诏,赵太后本想压一压他的锐气,怎料孟鸿风反应极快,一句族兄倒是都解释得明白了。
萧珩岳目光微闪,轻咳一声道:“既是孟卿家的门客兼族兄,亦是屏儿的族兄,当以礼待之。孟先生,快快请起。”
孟鸿风站起身,立在孟屏君旁侧,沉声道:“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在下此番便是为族妹孟婉兮和离一事而来。方才在芷萝宫中,闻听族妹婉兮为求与宁王殿下和离,不惜以死明志,实在不忍她为此而自苦。孟将军素来疼爱幺妹,若知她为了和离不惜求死,定也心痛难忍,还请陛下体谅边疆守将心之所系,能允其家中姊妹平安无虞。”
柳玉莹怔怔地看着,孟鸿风的背脊如松又如竹,看起来既挺拔又可靠。
她心中敬慕,又忍不住对孟婉兮心生嫉妒。
孟婉兮是王妃而她只是个侧妃也就罢了,怎么人家的族兄看着就出息,全然不似她的兄长,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败家纨绔。
孟屏君心中记挂着孟婉兮,见萧珩岳面色阴晴不定,也跟着回道:“臣妾的妹妹素来骄纵,若是有一天真出了什么好歹,只怕臣妾的爹娘也跟着伤心坏了身子。兄长镇守北疆为的是保家卫国,若是宁王妃只因错牵姻缘而舍了性命,领兵打仗的将军尚护不住亲人,如何能安天下将士之心?”
“放肆!”赵太后冷声道:“淑妃,你这是在威胁陛下和哀家吗?”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的妹妹不能有容人之量,宁王殿下既已新娶了侧妃,何不妨就放了兮儿回我孟家?”孟屏君忙跪下道:“若由着两个女子后宅争斗不休,只怕王府自今日后再无宁日,平添许多事端。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后礼佛,定不肯让宁王府徒增杀戮。”
萧熠皱眉道:“本王昨日新娶的侧妃,今日就写和离书与王妃,京都的人该怎么看待本王?何况依照大虞律令,本王迎娶玉莹不违礼法,如何还要本王背上喜新厌旧的恶名?”
萧珩岳坐在上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置可否。
孟鸿风低头看着赵太后一声怒斥,就忙跪下的孟屏君,又看了眼坐在殿首不动声色的萧珩岳,唇角微勾淡淡道:“听闻王爷乃青楼常客,这名声可不比喜新厌旧好听。”
“哀家的儿子,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赵太后瞪了孟鸿风一眼,道:“孟婉兮既已嫁人皇室,便是皇眷,这和离一事就不劳驾镇北将军出面了。”
“孟将军就怕族妹郁结成疾,将来药石无医误了性命,是以这和离镇北将军还掺和定了。”孟鸿风看着赵太后容光焕发的脸,从怀中取出一封密报,呈递给萧珩岳,道:“东羌近年来征战各国,战场上所向披靡,已吞大虞临边小国大半,近日屡在关门外刺探巡视,恐边疆战事将起。北疆十万将士,唯三万玄甲军兵饷三年未发,孟将军连发数封军报给朝廷,至今粮草补给未至,只得掏空家底补上一二,至今仍驻守国门不敢懈怠,如今看来,孟将军只能心寒了。”
孟屏君心中讶异非常,面上却不露分毫,口中只道:“陛下坐有四海,政事繁忙,一时顾及不上也是有的。兄长此番进京,正好说与陛下知道,户部定会将军饷如数发与玄甲军。”
“淑妃,后宫不得议政。”赵太后冷冷看了孟屏君一眼。
“是,臣妾知错。”孟屏君忙叩头请罪,再抬起头时,脸色更加苍白羸弱,一时竟有几分风动残烛之态。
“没有眼力见的奴才,还不快将淑妃扶起来!”萧珩岳吩咐着,一边拆了密报看了两眼,又道:“大虞国库并不充盈,朕也是有心无力,不止北疆,举国将士的兵饷都未能如数发放,实在是......唉!”
孟鸿风将孟屏君扶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孟鸿风又道:“孟家在陵川本来富庶,如今为了远在北疆的长子能专心领军,孟夫人已将产业变卖八成。实不相瞒,族妹虽已嫁入宁王府,可她的嫁妆比如今的孟府,家底还要丰厚许多,却连和离都得送上半条命,在下虽为一介布衣,却也......哎!”
赵太后脸上有些挂不住,孟鸿风脱下孟镇北将军那层皮,说起话来更无遮拦,快把她和萧珩岳这几年的谋局都说透了,轻咳一声,道:“如今还在哀家的慈宁宫呢,国事还是留待与陛下再议吧。”
萧熠听到这里,怕赵太后和萧珩岳权衡之下,真允了孟婉兮和离,忙道:“孟将军为国守土,本王身为大虞的王爷,合该出分力,本王今日回府当命人盘点库房,为北疆将士筹——”
“熠儿——”赵太后放大声音,制止道:“你不懂北疆局势,不要多话。”
“王爷,妾身多年主持中馈,对王府库房还是有数的。”孟婉兮新换了衣裳,又重整了妆容,额上戴了块抹额,扶着绿竹的手慢慢踱步而出。
她先向萧珩岳与赵太后行了礼,又看了孟鸿风与孟屏君一眼,方看着萧熠盈盈一笑,道:“王爷为以正室之礼迎娶侧妃,花费的钱帛只怕已掏空了王府,如何还能筹措出银钱给北疆将士发兵饷呢?”
孟鸿风看着孟婉兮,关切道:“兮儿,你身子可好?”
孟婉兮轻轻摇头,眉间花钿都难掩憔悴色,声音还带着一点虚,哑声道:“兮儿无能,让兄长担心了。”
萧珩岳合上密报,终于叹了口气,道:“和离之事非同小可,不仅关乎皇家颜面,也容易引发朝野议论,不是小事。另外,孟先生,大虞国库并不充盈,此言非虚,将领里也唯有孟将军略有家底,是以——”
孟鸿风冷冷道:“是以孟氏一族为国尽忠,不但不能封妻荫子,还得散尽家财,连累族中女眷。”
孟婉兮立在孟鸿风旁侧,恳切道:“王爷与臣妇离心多年,强行维系亦非良策,臣妇愿变卖嫁妆换粮草辎重,都交予兄长以御外敌。唯有一求,肯请陛下允臣妇和离,就此离开宁王府。”说完,孟婉兮深深地向萧珩岳行了一礼。
孟鸿风又补充道:“在下临行前,孟夫人也有言在先,愿变卖家中所有产业生意,定竭力补全玄甲军三年的兵饷。孟夫人只求让兮儿和离,让孟将军他日能安心御敌!”
萧珩岳闻言一怔,目光直接略过了萧熠,转向赵太后询问她的意见。
赵太后微微点头,看了眼萧熠,终于松口道:“哀家也不是固执之人,只不过,和离之事毕竟是宁王夫妇之事,待他二人商议妥当,再来回禀,由陛下裁决吧。”
和离一事,至此终于有了转机。
孟婉兮却不敢再让此事拖延了。
她当场解开抹额,跪下重重磕了个头,道:“臣妇逾矩,还请陛下怜悯,今日便降旨允臣妇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