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上车吧。”
柳梧璇的声音没有一丝颤动,如水一般平静的语气之上,是已然临危受命,肩负起家族大任的坚韧灵魂,命运将孤独和苦难,不由分说地加诸于她身,可任由那命运肆意着,无情地嘲弄她,她却依旧不动声色,以生而为人的尊严,以命运也料之不及的速度,从记忆中调取底蕴,在乱流中保持大小姐的风度,只身修筑起通往希望之门的天梯,纵使高天目不能视,遥不可及,可在这样一位孤勇之人的坦然之心面前,又有何事遥不可及呢?
晨曦急匆匆赶来见证这盛大的一幕,奈何冬日天寒,彩云长睡不起,它也只好将自己的第一缕光,洒在少女的发丝和衣角,温暖的赠别礼从她的背后直通心脏,却没想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
扶着车缘的柳梧璇再将目光最后一次投射向自家的府邸,青瓦红墙庄严依旧,心中的九重寒霜却再难消解。
“柏涓涤他们家,也会如此吗?”
“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他……”
宽而厚重的府门经过无数岁月的洗礼,也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烁着彩光,那光中的一丝漏进了她的眼瞳,顺着胸膛如一滴滚烫的烛泪,在通往心房的冰茧上融化出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烛泪的烧灼感让她的心再次抽动,她瞬间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想起这个不算熟络的隔壁家公子。
“起——”
在车夫长的一声长喝下,数十架马车载着一家上百口人的未来和希望,在偌大的集城中踽踽独行,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巨量的尘土和响声,从远处望去,最惹眼的还是一根根随着车轮转动的辐条,那些辐条在飞扬的尘土中若隐若现,车子能够走动,人们归功于车轮的发明,而辐条则像是不得不镶在车轮内侧无关紧要的东西,有时还会因为卷住了帘盖的流苏而被抱怨尸位素餐,全然一副沾了轮子的光一样。
对于无知者来说辐条就是这么一种存在,而此时,那些辐条更像是划分时光的格挡,正在命运的催促下不得不撑起轮毂,碾过身后的漫漫长路。
“大小姐,您一夜没睡了,您身体抱恙,要好好休息啊!”
“嗯,那晴儿你坐到我这边来吧,我在你的膝上小枕一下。”
初晴实则昨夜也是没休息太好,只不过她不想在大小姐面前露出半分疲态,隔壁柳梧璇的屋子灯火通明一夜,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和翻书声也让她挂念了一整夜。
“把手给姐姐。”
“嗯?”
“把手给姐姐……”
“大小姐,这……”
初晴虽然觉得这有悖主仆之礼,但内心按捺不住狂喜,之前的那次拥抱也许是出于报答她照顾朵儿的好意,但现在呢,膝上的柳梧璇真的有她想象中那样坚强吗,初晴没想太多,轻轻地将右手搭在柳梧璇的胸前,柳梧璇慢慢地拖起她递上来的手,双手握紧,抱在身前,不一会便陷入沉睡。
“大小姐,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
初晴低头望着鼻翼翕动的柳梧璇,煎熬和苦痛正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几近分崩离析的精神,朝夕相伴几十年,她又怎能不知晓主子一向如此逞强,那双若即若离,似握非握的手,清晰地映照着她想要靠近些什么,想要依赖着谁的心境,但奈何这世界偏要她独自踏上这程孤独山路,四下无人的处境里,谁又是她唯一的光芒呢。
“那我便执炬迎风,做你唯一的光。”
柳梧璇仿佛听到了初晴内心这句独白的回应,原本快要垮下来的手又重新握紧,眉间那一团泡在阴天里的乌云也随即消散在无穷远处的天边,转而化作清泪两行簌簌滑落。
“额头竟这般冰冷,唉……”
初晴将空吊出来的左手贴在柳梧璇的额间,冰凉的触感像是一手探进了三尺寒天的渊水里,不过此时她正因为缺乏睡眠,身体发热得厉害,这阵冰凉也让她逐渐放松下来,歪着头昏睡过去。
……
“区区一个大小姐,竟如此肆意嚣张……”
“谁在说话!”
怎么回来了,想念竟深及如此地步,我自己都无法察觉吗,奇怪?怎么凉飕飕的。
府门上的那缕光终是拉着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奇遇的夏夜,混合着梦境的凌乱记忆,她恍若站在旁人的角度,看见了正在柏涓涤背上熟睡的自己。
“怎么又是他?那区区大小姐,是在说我吗,切!还不是得背着我……”
“我怎么……”
柳梧璇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略带愁容的俊朗面庞挂着淡淡的笑意,背上的自己表情有些许狰狞,想必是因为扭伤了脚,正被阵痛折磨,少年腾不出手拨开少女被风吹散在眼前的几缕秀发,只好用嘴轻轻衔走,怀中荷包的香气也被迎面吹来的风打散在肩头,嗅到气味的少女终于舒缓了眉头,贴着少年宽大的后背沉沉睡去。
“原来,彼时竟有过如此美好的一段时光……”
柳梧璇擦掉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正打算迎上前去,想要触摸被她遗落在角落的那份美好,然而当她伸出手去,天地在一瞬间又换了样貌,此时,她正站在“瑾”丝坊里,眼前的竹木货架上,陈放着那件水蓝色短袄,身旁的柳朵笑眼盈盈,正冲她比划着什么。
“朵儿,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
柳朵也全然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手上的动作依旧流畅自如,没有半分停顿。
柳梧璇像是顿悟了什么,猛地转身向后望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另一个柳梧璇正拿起那件短袄,比在自己的身前。
“快走啊——!走啊——!”
可任由她放声大喊,身旁也并没有人能听见她在说什么。
“是啊,已经过去的事,又怎容改变呢……”
于是,她索性静静等待着,等待柳朵离开柳梧璇单独去寻找店家的那个时候。
“至少,这次可以看清楚是哪个混蛋害得她那么惨。”
然而又是和方才一样,她想伸出手拉住柳朵的手之时,天色一瞬间变暗,愿沚的堤头,桥旁的树,柳朵撑着伞渐行渐远,如此决绝。
“朵儿——!等——等——我——”
这声呐喊不像是从她口中喊出,倒像是直接从她脑海里响起,随即一阵如刀绞般的心痛再次将她的视线和周围的世界扭曲得光怪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