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秀芝去世后,按当地风俗要在堂屋里停尸七天才能下葬,后面因为移风易俗,躲避土葬的检查,便决定简办,准备第三天凌晨抬上山下葬。
按风俗女儿要帮死去的母亲梳头,整理遗容。怀安一边帮秀芝梳头、擦脸,一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姆妈的身子早已冰凉,怀安的心也跟着坠入冰窖。
婶娘帮尸体擦身换寿衣,她偷偷摸摸的把汪秀芝仅有的金戒指、金耳环从手指及耳朵上扒拉下来收进了口袋。又去枕头下、被褥下、衣柜里翻找现金。
她还假惺惺地诱导怀安说出姆妈藏钱的地方,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便对怀安说:“你还小,我帮你保管 ,再说了,你在这里吃我的住我的,这一点生活费也不够的了,不如……你的玉坠子也放在婶婶这里吧!”
怀安用手护住项圈,哽咽道:“不行,这是姆妈留给我的纪念,我要自己保管。”
婶娘伸手就想去她脖子上掏,怀安突然疯狂的挥着手臂乱劈乱打起来,布满红丝的眼睛像个呲牙的小兽喷着燃烧的火焰。
婶娘怕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辩起来不好听,就狠狠的打了她两下,怀安也不哭,只是瞪她的眼神令武月娥有点畏惧起来,骂一句:“真是晦气!”便心有不甘的走了。
施怀安这时像随时要被狂飙连根拔起的野草一样,感到极度缺乏安全感,而这小小的吊坠是姆妈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别的她可以不要,但这个吊坠她拼了命也要护着,因为这是姆妈在陪着她呀……
薄薄的棺木放入土坑时,怀安撕心裂肺的哭着扑到土坑边,喊着:“姆妈,别丢下我,你不在,我害怕呀……”让乡亲们动容叹息。
山林沉默,鸟兽无语,众人慢慢散去,怀安一直跪在地上喃喃痴语:“姆妈只是睡着了,她是累了,还会回来的……”
施仁美守在边上静默良久,地上散落了一地烟头,抽完最后一支烟,他才直起身把怀安抱起来走了。
办完丧事,施仁美临走时和弟弟商量,自己一个男人带着养女实在不太方便,决定把怀安留在了乡下。并承诺每个月会寄5元的生活费。
上车时,怀安追过去抱着养父的腿不放,大哭道:“爸爸,我要回去上学,爸爸,我会听话,我会做家务,你不要丢下我……”
婶娘跑过来,用力掰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的道:“怀安啊,跟我回去吧,你爸要挣钱养你呢,乖乖的听话哈……”
怀安不理,仍苦苦哀求着父亲。
施仁礼见武月娥扯不动怀安,也急忙上前帮忙,猛地用力把怀安扛到肩膀上,说:“跟我们回家。”
怀安在他肩膀上奋力挣扎,始终无法挣脱,只能凄惨地喊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施仁美叹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怀安仍住在姆妈生前的屋子里,不肯与晓艳同住。
她哭了好几天,嗓子都哭哑了,眼睛肿了,心慢慢地麻木了,悲凉的想:“姆妈死了,爸爸也不要我了,我是个没有家的孩子了……姆妈,为什么你要走?”
她的世界突然坍塌了,从幸福地蜜罐里掉到苦水里浸泡的破罐里,把怀安的心伤透了!为什么转眼间所有的人都不要她了?这个世界如此陌生。生母不要她,在她八个月时把她送人了;养母是唯一疼她的人却早早死了,养父也不要她了,都来不及等她长大便抛弃了她。
村里的人都说,养父要娶后妈了,有了后妈会有小弟弟,不会再要怀安了。
怀安饿了三天,终于坚持不住了,耀祖偷偷地拿来一个野菜饼子给她吃,并且劝她:“如果你想走,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呀!”
怀安想通了,是呀,不吃饭怎么离开这里呢?
施晓艳翻着白眼嘀咕道:“她就是装死想躲懒……要吃饭就得先干活,我家可没钱养闲人,你还当自己是城里的千金大小姐呢?”
……
婶娘让她洗全家的衣服,并让她开始下地干农活,她也不反抗,不干活便没饭吃,只是暗暗找机会逃离这里。只是她身上剩余的钱也被婶娘搜刮干净,平常更得不到一厘钱。
她需要钱,需要路费,或者等父亲再来时再哀求带她回去。
施晓艳冷笑着嘲讽她:“别白日做梦了,你爸要娶亲了,你以为去了后娘也会待你好……”
晓艳不喜欢她,但怀安承担了洗衣及家务,还帮着打猪草赚工分,否则自己也不清闲,所以有时便会好心好意地拿话打击怀安。让怀安死了离开的心思,还八卦起方圆几个村子里有关有后娘的孩子们过得鬼日子,然后总结:后妈不是妈,永远隔层纱;人生最苦有后娘,多数怀揣坏心肠。
怀安更沉默了,她死也不信,父母以前感情很好,姆姆又尸骨未寒,爸爸怎么会娶后妈呢?
这样又熬了半年,叔婶商量后直言要她留在乡下做儿媳妇。
他们算盘珠都要崩人脸上,让耀祖娶怀安不仅可以省下彩礼,还可以找大哥要点嫁妆,当然还要说好,耀祖以后会顶他的职,去城里工作也是迟早的事,工作不给女婿那能给谁?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以后说不定一家人还要去城里过日子呢!
施耀祖比怀安大四岁,已经虚岁十八了;怀安也满了13岁,虚岁14了。
婶娘理所当然的说:“安安啊,过了年你都15岁了,过春节的时候你们俩就结婚吧。”仿佛怀安听到这个事会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她儿子十里八乡谁不说俊,要不是家里条件差没读几年书,怀安哪里配得上哦。
怀安一听怒了,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说:“我不同意,我只把耀祖当哥哥,不可能会嫁他,这事永远别想。”
虽说堂哥对她很好,长得也相貌堂堂,但嫁给他完全是两码事。他父母妹妹一窝子心术不正,嫁她那是掉狼窝里了。更何况怀安还小,还想回去上学呢,本来想等着过年时,爸爸返乡时再求着带她一起回城,看样子也等不了了;等也没用,就如婶娘说的,她爸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的,亲上加亲,也省了父亲操心。
怀安转身便要回房里去,婶娘气的操起扫帚追上去,边打边骂:“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家耀祖哪点配不上你,你还看不上?你嫌我家穷,我们还嫌你晦气呢?有妈生、没娘教的东西,吃我家住我家还嫌弃,你真是个白眼狠……”
耀祖心里很矛盾,又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他也没想到怀安会拒绝,脑子里乱糟糟得乱的很,他干脆躲进屋里不出来。
晓艳倒是在旁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就是觉得姆妈有点傻,等吃完饭让怀安洗了碗再说不迟呀!现在这脏碗怀安肯定是不洗了,而且据她对怀安的了解,这两天怀安赌气肯定撒手撂挑子不干活啊,姆姆肯定没办法,毕竟满村子传出虐待也不好听,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轮到晓艳来干,太倒霉了。
施怀礼也觉得怀安不识相,但他是一家之主,不好明言,让老婆去教育教育她也好,怀安还是心太大,眼高于顶,竟然看不上耀祖,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袋。
怀安被扫帚打到吃痛,这是乡下用细竹枝和竹竿制作的,家长常会抽一根竹枝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整个扫把打下来,竹枝挂到怀安的背上,脆弱的衣服便挂开了纱,手上也挂出一条条血丝。
怀安处于下风,见闪避不开,又羞又恼干脆一把推开扫把,扑上去死死的抱住武月娥,咬住她的手臂不松口。
痛的武月娥杀猪般的叫嚷起来,早有邻居们听到吵闹围过来观战。
她们滚到地上互抓着头发又打又咬,武月娥满嘴污言秽语哭爹喊娘,怀安骂不出来,只是倔强地和她扭打在一起不肯服输。
虽然怀安气力上吃亏,但她发了狠拼了命的架势,也令张牙舞爪的武月娥相当狼狈不堪,直到妇女队长郑大姐和几位大娘上前拉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架。
怀安听任婶娘编排也不答言,只是哭着要拉郑大姐去村支书那里评理。
武月娥一开始还很镇定,毕竟她是长辈,怀安敢对她动手,这事说到哪也不怕。但怀安声泪俱下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在村支书那里诉说了一番,哭着吵着要回城找爸爸。她又才死娘不久,不免让人心生同情。
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不能包办婚姻;怀安也才14岁,还没到法定年龄。
村支书虽然知道村民们仍作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是党员、是有觉悟的干部,自然不能在明面上支持武月娥胡来,引起不好的影响。至于怀安想回城,自然要等她爸回来决定。
村里开会后把武月娥在喇叭里通报批评的一顿,武月娥才不敢蛮干,只能憋着一口气等大哥来了再提。
她们又开始了冷战,各干各的事从不交流。婶娘经常是咬碎钢牙忍无可忍的指桑骂槐、摔盆打碗、吃饭也不叫她吃,怀安就该干的活还干,该吃的时候自己去吃,只是都冷着脸一副互欠八百万的样子。
晓艳暗暗挑唆说怀安不好好干活,衣服没洗干净,猪草也打得少……婶娘气不过拿扫帚追着打她,怀安也豁出去麻了眼和她干架,反正名声什么的也不存在的,活好当下就行。
但经历过村长警告后,婶娘也不敢太过分,打两下就算了,毕竟也有点怵怀安,怕她又拼命又是去村里告状。
她捂着胸口对施仁礼痛心的道:“我忍得快要吐血了,气得要爆炸了啷个办哟!”
但她也不敢搞出事来闹得沸沸扬扬,村里流言可怕,都传她虐待苛刻怀安,再这样下去,以后别人也不敢来结亲,耀祖就找不到媳妇了,虽让她依然觉得怀安逃不出手掌心。
年底时,施文斌夫妻回乡为父亲过生日,他是老三,也是施仁美的本家兄弟。现在景市的医药公司下属的药店上班,父亲八十岁生日要在以前是要办酒席的,但现在提倡节俭,五个子女都赶回来聚在一起吃顿饭让老爷子高兴高兴。
在闲聊的时候,自然少不了村里的新鲜事。
施怀安的事便被家里人提起来,施文斌夫妻得知怀安过得不太好,也感到深深的同情和惋惜,毕竟以前怀安在景市的时候,也经常碰面,可以说是看着怀安长大的。
施文斌的妻子武春丽同情道:“可惜了这孩子,寄人篱下能有什么好出路。”
施文斌叹道:“造化弄人……只是外人也不好干涉别人的家务事。”
他们俩个饭后有散步的习惯,难得回乡便在田埂山野四处闲逛,夫妇俩一边回忆着陈年往事一边讨论着时下的花边新闻。
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林子里跑出来拦住他们,叫了声:“叔叔婶婶好。”
武春丽看着眼前破衣烂衫的怀安,不禁眼眶有点潮湿起来:“怀安,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施文斌也有点惊呀,没想到怀安胆子这么大,便上下打量道:“是瘦了,也高了,吃了不少苦头吧?”
怀安强忍住泪水,倔强的说:“也没什么,叔、婶,我就是想向你们借一块钱,我想回城,没钱买车票。”
夫妇二人有点意外的面面相觑,不立即答应。施文斌犹豫道:“这事,你和你爸商量了吗?”
怀安道:“我没钱买邮票寄信,我这钱不白借,回去一定会让爸还给您,求您了,叔、婶,我想回去上学,我不想呆在这里嫁人,您菩萨心肠,借我一块钱,就算我爸不还,我以后赚钱了也一定还你,我给您下跪磕头……”
武春丽连忙拦住要下跪的怀安,安抚道:“怀安啊,别这么说,我们肯定帮你,你别担心。”
施文斌本来还有点犹豫,毕竟插手管别人家的家务事有点不太好。他见妻子马春丽满口答应下来,便顺水推舟道:“怀安啊,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出门不太安全,这一路上又要转车万一错路了就麻烦了。不如这样,我们明天一早出门,你去村口等拖拉机的地方等我们,我们带你转车回城,你看好吗?”
怀安不做声也没走,有点欲言又止,担心他们只是先哄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