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里头一个星期,季春花特乐意睡觉。
而且睡得还挺好挺沉,只要不是太大的动静都整不醒她。
孙巧云瞅着就觉得欣慰,跟段虎说:“咱花儿真是个有福气的,这人甭管是啥时候,就靠这吃跟睡了,能吃得香睡得香,身子指定能老快养好。”
“就连妈都觉得羡慕,你是不知道我刚生完你那会儿睡觉多轻,你爸喘气声粗点我都受不了... ...最后他就搁外屋睡了快俩月。”
段虎嗯嗯两声,明显有点敷衍。
孙巧云沉默片刻,问他:“你不说不能总抱着娃么?说容易惯出毛病,不抱着就闹觉。”
段虎:“啊,对啊。”
孙巧云看看他怀里的老二:“那你现在做啥呢?”
段虎扭过脸,“嘘...别吵着我家小花花儿。”
“刚睡不会儿呢。”
孙巧云无奈道:“那你家大花花儿知不知道你偏心眼子这老严重的呢?”
段虎彪悍身形蓦地一颤,紧张兮兮的咽咽唾沫,重新别过头:“... ...妈您,您搁这待着也没啥事儿啊,这不有我呢么?”
“您出去溜达溜达呗,找我...找我方婶儿串串门子去?”
他一边吭哧,一边无意识地抱紧怀里的老二,雄浑的上半身也向他靠拢,瞅着不光有点滑稽,还隐约透出几分紧张。
就像是... ...生怕谁抢他娃似的。
孙巧云蹙了蹙眉,心里逐渐生出种怪怪的感觉,她寻思会儿,冷不丁的伸手:“把老二给妈—”
“!”段虎咵嚓一下站起来了,“给,给您做啥。”
“您乐意抱抱老大么,老二睡着了,现在换人容易醒。”
孙巧云仰头定定的看着他:“老二醒了也不乐意闹,这娃脾气好。”
一听这个,段虎僵硬的神色立马松泛,龇牙道:“是吧?因为您二孙子随你儿媳妇,老懂事儿老招人稀罕了!”
语罢,往小木床的方向瞥了一眼,脸上写满嫌弃:“不像那小犊子,切!当老子的天天这么着伺候他,都没见他给我露过几个笑。”
“要不就绷绷个脸儿,要不就扯着大嗓门哇哇的。还贼能吃,老二要是仨小时饿,他一个多小时就得饿。”
“我都怕我家花花儿营养体力啥的跟不上... ...”
孙巧云叹息道:“你搁这蛐蛐啥的?这不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么。那娃的饭量是天生的,又不是他自己个儿想让自己能吃的?”
“再说你一个饭缸子一样的爹,有啥脸嫌乎我大孙儿吃的多?你自己听听这像话么?”
“我小时候也这样?”段虎问。
“嗯呢呗。”孙巧云回忆道:“我那会儿奶都不济花儿多呢... ...不过好在不就生你一个么,还算勉强能将就着喂吧。”
“不过等喂了三个月以后就不够吃了,你爷奶就为你买了头牛回来,天天现挤。”
“你打小儿就是个铁胃,挤完就喝都不带拉肚的。”
“... ...”段虎半晌沉默,随后有些晦涩的嘟囔了一句:“我...我小时候儿这么奢侈呢嗷?”
孙巧云点点头,因着这个记起段虎小时候,眼前又瞅着隔辈的孙子,难免觉得感慨,
不忍多说几句:“你以为呢?你可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娃都像你似的,打一下生就能生在好人家。”
“不光是喝奶能喝新鲜的,等到过后能吃点米汤子啥的,也都是拿新米给你熬。”
“夏天有人给你打扇,冬天有人给你烧炕。”
“这会儿的穷人家跟我们那会儿的穷人家可是比不得的,那年头你要是真搁个穷人家生出来... ...都说不准到底能不能活到大。”
段虎听着听着便愈发沉默,视线落在老二与季春花无比神似的小脸儿上,逐渐变得凝重深浓。
他这几天总是会在抱着老二的时候产生一种错觉,就像是他怀里抱着的这个,就是才刚出生的季春花。
然后他就会控制不住的揣测,那个时候的年糕团子指定得比老二还可爱千百倍呢,她会不会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胖的乎的?
小肉手儿上是不是从小就有小窝窝。
那么招人稀罕的年糕团子,才一生下来就没了亲娘,到底是咋吃的饭、咋长大的呢?
段虎突兀打断:“妈,那、那要是穷人家生了娃,但亲妈...没法子喂奶得咋整啊?”
孙巧云道:“呦,你当这是新鲜事儿呢?那会子的娘们儿家大多刚生完就得下地干活去,竟是那累的几天就没了奶的。”
“有点条件的人家就能买点牛奶,掺和着米汤子米油喂,没条件的那只能是纯喝米汤,可这米也得看是弄好的还是赖的,剩下的就全凭娃的造化了。”
提起旧时年代,孙巧云也不禁觉得胸口有些沉闷,
连连叹息:“我们那年头也不讲究计划生育,好些人家生来生去就一大堆娃,到后头再有养不活的,半截没了的,大人们都麻木了。”
“因为再难过也得面对明天啊,等到了明天俩眼儿一睁,就还得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活呐... ...”
“... ...”
“... ...”
孙巧云走了以后,屋里归于一片沉寂。
她走之前瞧出段虎状态不老对劲,就有些霸道的命令晚上做饭不许他管了,叫他好好搁这看着娃们跟春花。
段虎有些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也没反驳。
只抱着老二上了炕,又将老二小心翼翼地撂到季春花枕侧,
看着这一大一小八成相像的脸,再次陷入久久的沉默。
须臾,他嗓音极哑的呢喃道:“老子不稀罕你了... ...”
“虽然你是个小花花儿,但老子也不要再稀罕你了。”
语罢,跪着绕到另一侧,躺下了。
他与季春花面面相觑,听着她绵软轻柔的呼吸,眼里烧起一抹刺痛的红,上前顶住她的脑门儿说:“媳妇儿,小花花儿像你... ...可又不是你。”
“他吃得饱睡得好,天天都能笑么呵的,天天都能享福。”
“老大像我... ...虽然烦人的要命,我这个当老子的也很嫌弃他,但他还有咱妈这个当奶奶的替他说话。”
“我也是... ...我小的时候,也是天天享福的。”
段虎越说越委屈,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拧成了个稀巴烂。
他皱了皱鼻子,问她:“那你呢,媳妇儿?”
“你小的时候到底是咋活咋过的呢... ...你又是咋长到这么大的呢?”
“艹!你那会儿为啥不认识老子呀?你...你认识我的话,我就能把牛奶分给你喝了啊!”
“我就是不长这么壮实,你也还是会稀罕我的吧媳妇儿?”
“... ...”
季春花仍然睡得很香,眼皮子都没动上一动。
段虎头一低,无比珍重又怜爱地亲亲她,“老子的好宝儿,你咋这老牛逼的呢?你从小就贼牛逼贼牛逼啊!”
“你搁季家那破几把地方过日子... ...过那么那么苦,那么操蛋的日子,都能把自己长得这老胖胖乎乎的、健健康康的。你可真是太牛逼啦!”
“... ...我好疼你啊媳妇儿,疼得难受,疼得我都想把这俩崽子倒贴钱送出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