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阁,屋子四角点上炭盆,谢伯远与莫文泰一人抱着一个汤婆子,趴在窗台上,身后的书案上,袅袅青烟自香炉中升起。
“猗猗,你没和我说过你是皇长孙,为什么?”
莫文泰偏头,脸朝向谢伯远,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不错过谢伯远任何细微的神情。他开口,问道:
“你很吃惊吗?”
谢伯远自然地微微笑起来,视线下垂,手指拨弄着汤婆子上的绳结,道:
“起初是惊讶的,你走后,叔父告诉我,你是皇长孙殿下,太子殿下的儿子。而太子殿下,是储君,未来要做皇帝的。”
莫文泰看着谢伯远,静静地听着。
“那我想,你以后,也会是太子殿下吧。原来你身份这般尊贵,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普通人,竟也与殿下平起平坐。”
谢伯远似乎想到那副光景,笑容里带上些羞赧。
莫文泰语气平静,问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谢伯远突然面朝莫文泰,笑容明媚,莫文泰表情松动,视线不自觉偏向他处。
谢伯远笑着问:
“那殿下为何要与我在一起?”
莫文泰眉头一皱,语气有些闷:
“别叫我殿下。”
“那好,猗猗,为什么与我交好?”
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的问题,莫文泰想了好一会,才道:
“你知道我十分敬重谢大人,谢大人博学多才,谋略甚多,为人谦和,张弛有度,而谢大人身边,还有同样优秀的资先生,他们很要好,我很羡慕。”
“伯远是谢大人的侄儿,我想,也会如同谢大人那般优秀。事实上,伯远和谁都不一样,伯远有伯远的长处。”
莫文泰垂首,闷闷道:
“我只是想要一个真诚的玩伴,不是因为我是皇长孙,才愿意与我说话,我想要的只是文泰的朋友。”
谢伯远放下汤婆子,拉起莫文泰的手,温暖的手掌紧紧包着他,谢伯远莞尔道: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还和你在一块吗?因为我明白你的心,就像叔父明白良瑜小叔叔心中所想,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莫文泰心弦大动,脸慢慢红了,只是看着谢伯远的笑容。
“对了猗猗,你为什么喜欢叔父啊?”
“阿耶欣赏谢大人,我听了许多关于谢大人的事情,与他接近,甚至欢喜。”
谢伯远了然,道:
“我父亲、祖母,总和我谈起叔父,初见叔父,我内心是害怕的,可是慢慢的,我发现,叔父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是顶好的。”
莫文泰有些自豪地笑起来,道:
“是吧,我的目光,向来是好的!”
谢伯远忍俊不禁,感叹道:
“太子殿下与叔父君臣相惜,太好了。”
一只手伸过来,在谢伯远面前,小拇指翘起,其他四指屈着。
谢伯远有些不明所以地勾上去,莫文泰笑道:
“我们约定好,将来我做太子,你便是我的近臣,我若做了皇帝,你便是唯一的丞相。”
谢伯远顿时受宠若惊,看向莫文泰便要推脱,但当他触见莫文泰坚定的眼神,谢伯远的心软了,眼神也变得柔和,笑着回应到:
“好,一言为定!”
莫文泰的眼神顿时变得温柔,他可以听见胸膛里,有力又富有节奏的心跳,他在谢伯远耳边悄声道:
“你一定要来赴约,为我留在京城。”
谢伯远则道:
“我一定会来,这有家,也有你。”
童真是宝贵又可爱的,也是富有勇气的。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知何为忧愁,喜欢便是喜欢,也不怕什么命运无常,凭他什么世事难料,一约定,便可以是一辈子。
谢伯远和莫文泰做下的约定,如冬日的白雪,洁白纯净,同时也是脆弱的,转瞬即逝。
不多时,太子亲自来小轩阁寻莫文泰,原来是侍卫萧焱来接殿下回宫。
莫文泰心有不舍,却也知这会给众人添麻烦,只好与谢伯远告别。
太子在一旁瞧着,转向谢玿,笑道:
“我瞧你地位不保!”
谢玿见到这番动人场景,心里触动,浅笑道:
“殿下,知己难得,自然是世间唯一,您该替他高兴,做什么要争个高下呢?我瞧小殿下,是极重情重义之人。”
莫文泰脸上发烫,谢伯远笑容真诚,太子听了也笑将起来,连连感叹:
“好!好!吾儿像我!哈哈哈哈!”
太子笑着笑着,目光流转间,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而谢玿回头去看资良瑜,却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目光温和,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谢玿心情大好,重情重义啊,王家出情种,一生一双人。
太子与小殿下在萧焱的护送下平安回了东宫,只是刚过崇教门,父子俩远远地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靠近。
那种从容不迫的步伐,高挑的身形,宽大的白袍,太子一眼认出这是天师司乾。
太子英眉蹙起,这天师不好好在听道楼待着,来东宫做什么?
于是太子示意萧焱:
“带小殿下先回去。”
“是,殿下。”
萧焱带着莫文泰往前走,路过天师时朝他行了一礼,便带着皇长孙快速离开。
太子见皇长孙走远,停下来,等着天师走到自己跟前,朝自己行了一礼道:
“太子殿下。”
太子拱手,声音不冷不热:
“见过天师。”
天师笑了笑,落在太子身上的目光深幽,淡淡道:
“殿下拘礼了。”
太子却道:
“不敢,天师为国分忧,劳苦功高,受人尊敬。”
这话只是听听就算了,天师还没有傻到分不清这是尊敬还是阳奉阴违,太子虽为自己折腰,嘴上说着华丽的话术,心里指不定怎么骂自己呢。
或许太子此刻就觉得,大好的日子,碰见自己,一身素像奔丧,晦气。
不过能让太子向自己低头,这滋味,确实爽。
天师脸上戏谑的笑容尽数落入太子眼中,太子心生不快,心里暗骂道:
“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活像个奔丧的,做什么来我东宫?”
嘴上却较为恭敬地问道:
“不知天师大驾,所为何事?”
天师笑道:
“不过是应陛下的请求,来东宫驱邪祟,为殿下赐福。”
太子闻言呛他道:
“东宫可没有什么邪祟,我瞧听道楼风气不正,才需要驱驱邪。”
天师也不尴尬,两人都笑起来,天师道:
“殿下说笑了。”
“殿下这是……打哪来啊?瞧着这是出宫去了,怎么身旁却不曾带卫队?”
太子此刻也不装了,冷哼道:
“本宫去哪,天师无权过问吧?”
天师呵呵笑了两声,绕着太子悠哉悠哉踱起了步子,虚情假意地笑道:
“殿下,人心复杂,人事难测,这不是怕您遇到什么危险嘛。殿下是储君,若是储君出了事……呵呵。”
天师的眼神阴冷黏重,落在太子脸上,无端觉得仿佛被恶鬼的锐利的指甲抚摸过,叫人汗毛直竖。
直觉告诉他此人很危险,太子只想离天师越远越好,便丢下一句:
“不敢劳烦天师挂心。”
说完,太子朝天师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太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他能感受到那道阴冷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缠在他脖子上,附在他耳边幽幽地吐着蛇信子。
天师眼中一片晦色,哼笑两声,转身去寻帝。
温室殿,帝窝在榻上,目光盯着脚下燃烧的炭火,微微出神,沧桑的脸上神情略显忧郁,却又不是那般悲伤。
何公公时常上来拨两下炭盆,或是添上一两块银炭,红彤彤的炭心处,幽蓝的火焰左右摇曳。何公公忍不住看了又看帝的神情,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出声惊扰。
陛下近来发呆的时间多了,身子骨也惫怠不少。
“何绪。”
帝忽然开口,何公公惊了一下,连忙上前候着。
“玉衡公主府……修缮工作都做完了吗?”
“回陛下,年前便备好了,只等公主入主。”
帝略微颔首,道:
“叫礼部准备好,择吉日,迎公主。”
何公公贴心道:
“陛下,礼部已拟好日子,正准备呈给陛下过目,正月初七、十八,下月初二,您瞧着哪个合适?”
帝手指一抬,道:
“尽早。”
“是。”
何公公行礼,退下,去传达圣意。
何公公一走,屋里只剩下帝与内屋守着的福宝,这为帝倒茶添炭的活计便落在了福宝身上。
福宝躬身垂首,为帝端上一杯蒙顶贡茶。帝接过,一打开杯盖,热气蒸腾而上。帝眉一皱,倍感嫌弃地放下茶杯,道:
“烫了。”
福宝弯着腰,不敢吭声。
帝瞧着他,忽而问道:
“你在御前,服侍了多久?”
“回陛下的话,奴仅在御前服侍您仅一年零七个月。”
这句话取悦到皇帝,他笑起来,指着福宝,语气嗔怪:
“你这奴才,记得倒挺清楚!就是未免贪心了些,才服侍一年零七个月,哈哈哈哈,有多少奴才甚至进不了御前,你呀你!”
帝一脸高兴,手指上下晃动,福宝连忙奉承道:
“奴才贪心,愿一生服侍陛下。”
帝笑着笑着,眼里的笑意便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抿着唇,看着福宝,问道:
“你也在御前服侍了一年半,朕的那些个心腹大臣你也都见过,不说三回,至少一回是有的。你说说看,谢玿是个怎么样的人?”
福宝心里叫苦不迭,这他哪敢说,他是往好说呢,还是往坏里说,他就一个阉人,真心不敢议论前朝。
福宝双股打颤,吞了口唾沫,豁出去道:
“奴才平时低眉俯首,不晓得哪个是谢大人。”
帝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道:
“你眼睛瞧不见,难道耳朵也聋了?”
福宝心里苦,嘴上却毕恭毕敬地立马改口道:
“是是是,奴才自然听谢大人听得多,陛下平素召见谢大人多,故奴才也听得多。”
“奴才不知道谢大人是怎么样的人,奴才只瞧得见陛下的脸色。有时陛下与谢大人温声细语,有时候宛若雷霆,谢大人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奴才哪敢随意评价。陛下亲近就是好的,陛下疏远就是不好的。”
这段话挑不出什么错处,还顺便奉承了皇帝一把,福宝心里虽忐忑,却也自美起来。跟着师父,他可学了不少话术。
可帝却没关注福宝如何,只是在听到福宝说召见谢玿最多,帝神情有些动容,他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才道:
“亲近,不一定就是好的。疏远,不一定就不好了。”
福宝揣摩不出圣意,便自觉退回去,低眉顺眼地站着。
一声轻笑传来,天师从容入内,凌厉的目光直射皇帝道:
“陛下近来可是没休息好?怎得伤春悲秋起来?”
帝抬头看着天师,语气有些虚浮,道:
“你来啦。”
天师坐下,看着皇帝笑道:
“陛下,您有些糊涂了,倒也分不清是非了。”
帝耷拉着脑袋,睨着天师,语气平静道:
“朕可没糊涂,不过朕说得是真话罢了,与他谢玿却是没什么干系。”
那一瞬间,帝好像恢复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气势,两眼瞪大,语气狠厉道:
“朕要他死。”
天师悠悠道:
“陛下也没打算放过他,不是吗?”
随即天师轻笑两声,玩味道:
“陛下可知猫鼠游戏?猫心狠手辣,在饱腹的情况下,最喜欢的就是抓到猎物后,慢慢把玩,直到折磨致死。陛下身份尊贵,自然是不清楚这些的,但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那只猫。”
帝不以为意道:
“那又如何?他谢玿叫朕吃了这许多苦头,朕如何不恨他?在他死之前,他越是不喜什么,朕偏要做什么,直到朕杀了他。”
天师笑容愈深,眼里寒意愈发深不可测,他提出一个在他看来十分有趣的提议:
“陛下,既然恨,为何要杀他,叫他这般痛快去死,您甘心吗?”
帝皱眉,解释道:
“天师不是说谢玿阻扰朕的气运吗?”
天师笑:
“话虽如此,可是陛下,正道不是为您迎入玉衡星吗,您何惧之有?”
“陛下既想成佛,何必再造杀孽,只要压着他,凭他如何掀不起什么风浪。”
帝长久地看着天师,神情复杂道:
“朕以为修道之人,不会这般心狠手辣。”
天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他恢复了那副淡然的神色,道:
“世上腌臜事层出不穷,道心不变即可。”
“朕倒是欣赏你这脾性。”
帝笑道:
“你以为,朕该怎么做?”
天师手指沾了沾帝杯盏里的茶水,抬手在红木桌上写着字,从容道:
“古来游戏,春蒐冬狩为佳。既是游戏,自然要搭台,好叫旁人看清楚。如此一番好戏,亦少不了不扫兴的看客,而我已为陛下物色好。”
“我自东宫来,恰好遇到宫外归来的太子和皇长孙,太子方从谢府回,今年那儿可是热闹,就连小殿下,也寻到了志同道合的玩伴。您看,这便是不二人选。”
帝面色凝重,思索着天师说的话,而天师起身,轻叩两下桌面,淡然道:
“天色已晚,不叨扰陛下。”
帝毫无反应,目光落在桌面的水渍上,显得格外沉重。
红木桌上,赫然几个黑红大字,写道:
“亲者,攻心为上。”
帝许久才回神,抬手将茶水尽数泼在桌面上,那些字也被这大摊水吞没。
福宝吓一跳,连忙上前来收拾,帝重重地哼一声,吓得福宝一激灵。帝一脸不成器地看了眼福宝,吩咐道:
“去把东宫宜春宫的领事太监、以及监门卫首找来。”
福宝心下疑惑,宜春宫,这不是皇长孙住的地方吗?天师方才说什么了吗?陛下怎么突然动怒?
不敢多想,福宝俯首应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