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见资良瑜一直看着自己,低笑两声,感叹道:
“像做了一场梦,我从未想过会有与再你相会的那一天。”
他垂眸,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伤:
“在梦中,醒来时,怕那只是一场永远抓不住的幻觉。”
炉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资良瑜美眸含情,望着谢玿,呢喃着“谁又能分得清”。语罢他回神,略感无奈,暗骂自己竟这般患得患失,随即问谢玿道:
“既然那妖道因我而生,又实力不凡,不若让我去会会他?”
“不可。”谢玿当即拒绝,道,“国师精通术法,不知他可会识破你的身份。再者,他固守听道楼,陛下时常造访,若撞见他,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莫再因他而弃我而去了。”
资良瑜笑:
“皇帝再如何,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伤不得我,你尽可放宽心。”
“我不想你身处险地。”
谢玿略微摇头,嘴角带上一丝弧度,如是道,接着他说:
“我有疑惑,还需你解答。”
“愿闻其详。”
“若我没记错,你说你是私自入世,你也曾说过,你是司命,想必是擅离职守。既如此,你在此间,想来不可随心所欲,是也不是?”
“是。”
资良瑜一听谢玿过问自己,顿觉心情愉悦,语调轻快,与谢玿娓娓道来:
“我身上的衣裳,乃是神器所化,可掩神息,叫上头不轻易发现我。故而我不可动用法力,亦不可造下杀孽,此时虽以人身入世俗,受天命约束,可我到底是神,稍不留神,便可断人生缘。”
谢玿心里一紧,自己都未察觉到内心的紧张,问道:
“若被发现会如何?”
“自然是会被抓回去,九重天有金甲卫,镇守执行,皆为他们。若事态严峻,或许有神明亲自擒拿,也算是一种排面。”
“良瑜!”
谢玿语气严肃,有些生气道:
“莫胡说。”
资良瑜笑眯眯,谢玿无奈地叹了口气,告诫他道:
“千万,千万要小心。”
资良瑜笑着打趣他:
“谢玿,你这是舍不得吗?”
谢玿本想挣扎一番,可他自己掂量掂量自己的心,老实承认道:
“我确实舍不得,我想你陪着我,久一些,直到日子尽头。”
资良瑜莞尔,柔声回应:
“我会的。”
谢玿点点头,思量了一会,同资良瑜商量道:
“至于那国师,你莫出手,我想我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乃江湖术士,亦擅术法,或许可以镇住那国师。”
“说起来,我会与此人结缘,还是因为你。”
资良瑜笑笑,眉眼弯弯,问道:
“伦晚?”
谢玿略感惊讶,心思百转千回,道:
“正是。”
顿了两息,他问资良瑜:
“你……都知道吗?这十年来,有关我的一切。”
“你可会怕我?”资良瑜问。
“只觉得有些奇妙,这十年,你也像我这般,糊涂地过着吗?”
“谢玿。”
资良瑜突然唤出谢玿的名字。
谢玿毫无防备地抬眸看去,神色似有些懵懂,和声问道:
“怎么了?”
资良瑜说:
“我不曾体会十年思念之苦,于我而言,不过是过了十日,透过轮回目,像贼一般偷偷关注着你,我后悔我将你留在此十年。”
谢玿好半晌才消化资良瑜的话,他眉头皱起,沉思片刻,才舒展开,微微一笑道:
“其实你已经受了,虽不知轮回目为何物,然而我想,你目睹这十年,不正如你亲身经历过吗?虽说是短短十日,心所承受的远比肉体更多。”
资良瑜愣住,不过闭目一瞬,沉溺轮回目中,清醒时不过须臾数日,镜中已过十个春秋。
原来早就命中注定,同受相思之苦。
“言归正传。”
谢玿的声音拉回资良瑜的思绪,谢玿道:
“若能寻得伦晚,请他出手相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许可以制住那妖道——良瑜,你意下如何?”
“全凭你做主。”
“那便交给端明去做,只是我记着这伦晚脾气古怪……罢了,寻着再说。十年已过,江湖之大,或许再也寻不见。”
只要肯费心思,愿花时间,以丞相的能力,找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怕命数散尽,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是回天乏术。
谢玿思虑深远,忽而瞥见案上的书信,对资良瑜道:
“你稍等一下,我看完母亲的家书,同你一起去用膳。”
资良瑜甜甜一笑:
“好。”
谢玿手拿信纸,垂眸看信,资良瑜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谢玿,眼神毫不掩饰,面上尽是喜爱与笑意。
见谢玿眉头渐渐拧在一起,资良瑜脸上的笑意消下去,目光落在那封信上,神色思索。
“母亲……”
谢玿放下信,无奈地扶上额角,目光一转,见资良瑜关心的神情,顺手将信件递给资良瑜,资良瑜接过,谢玿道:
“你看看这信上的内容——自公主仙逝,近几年来,母亲格外催促续弦之事。我膝下无子,虽有皦皦,却非男子,母亲心里在意,因我忤逆之故,从不过问皦皦,实则不认可。”
资良瑜将信的内容看了个大概,原来是谢母即林妤答应不再强求谢玿续弦,但忍受不了大房无后,家业后继无人。
倒也不是不许谢奉之子谢伯远继承家业,但要将谢奉过继在谢玿膝下,作为谢玿之子,嫡出的长子。
此事谢奉与其妇谢徐氏已应下,谢伯远将改牒谢玿名下。
资良瑜看向谢玿,他心知谢玿与其兄长甚是亲厚,自然不愿意夺兄长之子,想来此番甚是恼怒谢母不与其商量便私自定下此事。
谢母一辈子循规蹈矩,想来是接受不了嫡出子后继无人,家业将落在庶出子身上,心有不甘,又不愿意太过为难谢玿,故出此下策。
至于谢奉,资良瑜自认他不是为了家产可以出卖亲子之人,若非顾念兄弟之情,又受谢母软硬兼施,不叫老夫人为难,才应下。
资良瑜看着谢玿,问道:
“此刻回绝如何?”
谢玿点头,道:
“我即刻写信回去,母亲此番所作所为,真叫我无颜面对兄长。兄长素来待我不薄,又为我放弃大好前程,自请离京。伯远是兄长长子,我怎做得出夺他爱子之事?”
谢玿虽面带愠色,可言语里却带着些许失落:
“嫡出也好庶出也罢,都是谢家的孩子,何必分得如此清楚?母亲……是我不孝,让她在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还一直为我操心。”
资良瑜安抚地拍拍谢玿的手背,道:
“老夫人爱子之心如此,你好言回绝,想来夫人善解人意,不会苦苦相逼。”
谢玿露出一个无奈又苦涩的笑,道:
“但愿如此。”
谢玿即刻提笔,资良瑜着手为他磨墨,谢玿则写道: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母亲大人金安,儿已闻家音,立书以闻。
初闻家书,儿喜不胜喜,自南下一别,十年已过,其间少有会面。儿不能尽孝于膝前,常拊心懊恼,朝夕顾盼,希冀鸿雁于飞,传平安之音。
月前,儿出巡西北,初入孟冬,每日渐寒,儿顾念母亲贵体,未尝及时修书问安,此乃儿之过。
如今还京,恰得家书,幸逢其时,不知母亲贵体如何?可饭否?觉安否?家中一切好否?儿挂念于心。”
谢玿笔尖沾墨,抬眸与资良瑜对视一眼,资良瑜柔和一笑,谢玿嘴角弯出一定弧度,继续写道:
“然母亲家书,儿细数珠玑,大失所望。
儿乃念旧之人,此身心有所属,故忤逆母亲,拒不续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子谢玿深谙此理,然儿不愿背弃吾心,望母见谅。
儿年少时,与兄长甚为亲厚,更遑论父亲去后,长兄如父,兄长待儿更为极致。伯远乃兄长长子,儿未尝与之相处,心有遗憾,然吾已将其视作亲子。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母亲如是,兄长与长嫂亦如是。母亲既知此理,何故忍心夺人爱子?儿又如何忍心对长兄长嫂如此?
嫡出庶出,何必计较?既冠谢姓,便为亲人。
儿膝下无男子,伯远必承家业,要论嫡庶,太伤人心,离间兄长与母亲之心,儿此后亦无颜面见兄长。
过继之事便作罢,若伯远有心来京发展,儿自当喜不胜喜,喜迎侄儿。
母亲素来疼爱儿与兄长,亦不愿叫吾二人为难,望母亲体谅儿之苦衷,儿虽远在千里,时时挂念。
不孝子谢玿拜上 顿首顿首再顿首”
谢玿收完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架好笔,将信纸递给资良瑜,问道:
“这样如何?”
资良瑜认认真真,读罢,展开笑颜,道:
“想来老夫人必定能体谅你的苦衷。”
谢玿神情放松下去,将信折好,笑道:
“那便即刻发出去,走吧,去寻皦皦用膳吧。”
资良瑜沉吟:
“皦皦——莹莹玉石,皦皦明亮。”
谢玿心头发热,垂眸一笑,道:
“知我者,君也。”
他起身与资良瑜同行,问道:
“你与皦皦相处的可还好?”
姿良瑜笑道:
“谢皦,倾盖如故者也。你将她养得很好,聪敏,又机灵。”
谢玿听罢,笑将起来,意料之内。
资良瑜凑近谢玿,压低些声音,道:
“她过问你我二人的关系。”
随即他身子离远了些,眼眸明亮,含笑看着谢玿。
谢玿偏头看向资良瑜,忽而低头笑了笑,而后仰首继续朝前走。
资良瑜细细品味谢玿的背影,总觉得那步伐有些雀跃。正思索,前方谢玿的声音传来:
“你大可完全信任于皦皦。”
资良瑜呆了一瞬,随即笑开。谢玿驻足,等着资良瑜跟上,道:
“走吧,皦皦等着呢。”
话音刚落,谢皦自游廊那边走来,笑道:
“可惜皦皦等不及,特来请义父和小叔叔呢。”
行至二人面前,谢皦朝二人行了个礼,道:
“见过义父,见过小叔叔。”
谢玿朝资良瑜走近一步,语气温和,对谢皦道:
“皦皦,我未曾好好给你介绍这位小叔叔,他姓资名良瑜……”
谢玿顿住,谢皦期待地看着他,资良瑜亦将目光投向谢玿,谢玿笑了笑,道:
“除夕夜,我再告诉你。”
谢皦一头雾水,谢玿道:
“走吧。”
谢皦看向资良瑜,眼神询问,义父这是何意?
资良瑜冲她一笑,低声对她道:
“无碍,走吧。”
也许谢玿还需要时间,好好思考资良瑜的身份,及二人的关系。
资良瑜启步,谢皦跟上来,低声说:
“小叔叔,别难过……”
她还想继续说什么,见前方的谢玿停下来等他们,谢皦飞快说道:
“回头和你说。”
便快步跟上去,三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