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一拉缰绳,马嘶鸣一声,在城主府前刹住了。
资良瑜一下马,还未站定,就被谢玿一把扣住手腕,拉着便朝府里快步走去。
谢玿几乎是粗暴地将人推进自己房间,关上门,转身看见那张和王玢一模一样的脸,周身暴戾忽而就平息下去。
谢玿就这样与资良瑜相对站着,眼中情愫万千,眼眶逐渐湿润。
他开了口,试探地唤了一句:
“……王玢?”
沙哑的声音把谢玿自己都吓了一跳。
资良瑜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坦白道:
“我是他,也不是他。”
见谢玿表情有些错愕,资良瑜解释道:
“王玢是神官转世,死后回归神位,而我,便是那个神。”
“我记得凡间发生的一切,虽说他是我的历练身,可我和他,到底不一样。”
谢玿只是怔怔地看着资良瑜,似是在消化资良瑜说的话。
资良瑜怕谢玿不信自己,他将语气放缓,柔声道:
“我知你与王玢相识相爱,知你们之间的约定,所有一切,我亲身经历,我爱你是真,念你是真,我是他是真,我从来放不下你。”
“谢玿,信我。”
说罢,他靠近谢玿,抬手想去触碰谢玿的脸。然而谢玿红着眼圈,眼神闪了闪,侧头退开一步,躲开了资良瑜的亲近。
资良瑜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好半晌,才垂下。
资良瑜看着谢玿,他的少年,不过而立之年,鬓角已斑白,眼角被岁月刻上几道细纹,脸上再没有那般生动的表情,眼神也不再灵动天真。
那个张扬恣意的少年郎,死在了十年前。
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曾经最是嫉恶如仇的人,成为了当初最厌恶的模样,机关算尽,不择手段,人命如草芥,却还要装一副活菩萨模样。
资良瑜心中一痛,忍不住朝谢玿走了一步,却被谢玿眼中猝不及防滑落的清泪打得不知所措。
资良瑜胸口发闷发疼,他慌乱地抬手,轻柔地拭去谢玿的泪,却被谢玿抬手格开,谢玿哑声道:
“别碰我。”
资良瑜闻言手一缩,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谢玿此刻几欲呼吸不上来,面对资良瑜,面对他所说的化神归来,谢玿并没有丝毫爱人归来的欣喜,相反他心里很难受,整个人都是乱的。
老天真的像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企图甩掉脑中的混乱,捋顺自己的思绪,可是一开口,他的情绪便全盘崩溃了。
谢玿哭红了脸,面容哀伤,眼泪不断滑落,对资良瑜道:
“所以呢?所以呢?你到底是谁啊?”
“你说你是天上的神,我也不知为何你会来到凡间,成为王玢,从懵懂无知的婴儿,到权势滔天的丞相,他的一生,就那么短短三十余年,一下就走到了头。”
“好,王玢死了,又变成了你,你回到天上,继续做你的神仙,但是你因为王玢的原因,爱上了我,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你是他,又不是他,你因在人间的经历爱上我,可是你们本身就不一样……”
谢玿泪流满面,视线下垂,两只手无措地在胸前挥舞着,似乎要精神错乱了。
“若你是神,从前的岁月,千年万年,都是你自己度过的,没有我、没有凡间、也没有王玢,这是你所经历的和王玢不一样的。”
“这注定了,你和他,就不一样。”
“你是神,与天齐寿,在你眼里什么是生命?”
“生命对我们这种凡人而言,是漫长一生,可对你而言,是看不到尽头的明天。”
“你是神,你或许活了千年甚至……万年。那王玢的一生,不过是你漫长岁月里的弹指一挥间,王玢的一切,不过是你浩瀚忆海中的记忆碎片。”
“对,你是来到凡间,成为王玢活了一世,但是……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是自由仙,你如何去体会王玢一生的痛苦?对你而言,那就像是……是一场……一场梦。”
“神明那样潇洒,哪来家?哪来国?要服侍什么狗屁君王?讲他娘的什么人情世故!”
“忠、孝、仁、义,王玢这一生就这四个字了,你呢?你的一生,是怎么样的?”
“你敢说,你能理解王玢……王玢吃过的所有苦吗……”
“你不是神吗?你不应该垂怜世人吗?单单一个王玢的苦,伟大的神你理解吗?”
谢玿闭了闭眼,哽咽道:
“这是他苦苦挣扎的一生,你凭什么说……你就是他?”
“他的全部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却不完全是他。”
“就算你曾经是王玢又如何?你终究不是他。”
资良瑜看着谢玿哭到整张脸酡红,涕泗横流,哽咽着,说话断断续续,几乎不成句的样子,心疼与窒息一起涌上心头。
他从未想过自己来找谢玿,谢玿的想法会是如何的,他从来都是自私地认为谢玿需要他。
可搞笑的是,他连自己的定位都不清楚,他既认为自己不是王玢,又一边理所应当地觉得谢玿会欢欣鼓舞地接纳他。
可他猜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谢玿……谢玿你不要这样,我不是他,我承认我不是他,你冷静好不好?你不要这样……”
他企图上前安抚谢玿,可他的靠近却更加刺激到谢玿,谢玿不管不顾地推开他,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你怎么就喜欢上我了?”
“你怎么就回来了?”
“你爱我?你心疼我?来陪我?”
“如果神会心疼,为什么丢下我十年?如果神会心疼,为什么从不垂怜垂怜他?”
随后他仰头大吼: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拿走了王玢的一切,却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我不会!凭什么戏耍我?我是蝼蚁,你凭什么戏耍我!派个赝品来算什么东西?”
“啊哈哈哈哈,你他妈恶心谁呢!我们吃的苦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这样来折磨我?好难受……我好难受……”
随即他恶狠狠地盯着资良瑜,直指他门面,怒道:
“你不是他!你永远都不是他!”
“你他妈的凭什么?你拿走了他的一切,你对我的爱是你偷来的,老子不稀罕!”
“假的就是假的,你有他的一切又如何?你无法共情,你不可能成为他。”
“你走!你现在就走!滚回天上去!我不需要你的垂怜。”
三十岁的人了,此刻却像个小孩子一般,毫无底限地发泄自己的委屈、愤怒,以及对天道的怨恨。
谢玿猩红着一双眼,大口喘着气,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
好搞笑啊,怎么可以这么搞笑?
七年前企盼王玢化作神君,下凡来见自己一面,如今他来了,谢玿却受不了了。
谢玿觉得自己就像有病一样。
可是在谢玿看来,就好比一个人突然来到自己面前,对他说:
“我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与你同甘共苦几年,我醒过来,发现我还是爱梦里的你,所以决定来找你。”
这个人,他确实自己经历了那场梦,可对他而言,这也只是一场梦和一个印象深刻的人,他有着自己正常的现实生活。
而对于梦里的谢玿来说,他爱上的是梦中的那个人,梦中那个人有自己的完整的人生,而非现实外这个人。
可老天爷偏偏这般荒唐,叫那现实外的人拿着梦的经历来找他,道我爱你,我来陪你。
好似谢玿爱的不过是他梦中残影。
可是啊,他们又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明知此人是曾经的爱人所变,也分明地知道他们的区别,故当资良瑜拿着王玢的脸和记忆出现在他面前,谢玿才会觉得是这般难受。
就好像,资良瑜拿走了王玢的一切,却妄图以王玢的身份来爱他。
那王玢算什么?王玢吃的那一辈子苦算什么?
谢玿难受到心理扭曲,一遍遍在心底咆哮着质问苍天凭什么。
资良瑜站在原地,红着眼看着谢玿,他不敢再说话,怕再刺激到谢玿,可他心里好难受,五脏六腑都在发痛。
谢玿看着资良瑜含泪的眼,忽而十分颓废地坐倒在凳子上,双手捂着脸。
“对着这样一张脸一个人,怎么会不触动?”
“可是,如果连你也走了,我的王玢……我的王玢,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我好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如果我能就这样把你当成他就好了,可是……可是……你们,不一样,我做不到无视。”
泪水从他指缝溢出,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痛哭一场,有多少年没再体会到这种情绪,麻木多年的心,此刻明明白白地感受到痛苦,叫他既忍受不了又苦苦挣扎。
谢玿想麻痹自己,告诉自己眼前人便是王玢,想就这样接纳他,爱他。
可两人共有的回忆一帧帧浮现,所有的一切,才造就了王玢,独一无二的王玢,逃不出宿命的王玢。
彷徨,痛苦,苦苦挣扎。
资良瑜在他身旁坐下,强忍难过,和声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谢玿,在我眼里,我真真切切与你经历过一切,我就是这般不可救药地爱上你。”
“我回归时,满脑子都是你,我记得我们的过往,我发觉自己是如此难受,那些苦痛,与你别离,都叫我肝肠寸断。”
“你说的对,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是神君,潇洒自在,遨游天地间,我确实不懂世人的苦,我与王玢,天差地别。”
“那一世就像一场噩梦,爱世人,世人不爱我,敬君王,君王忌惮我。可偏偏大梦初醒,我心悲悯,我亲眼看见苍生疾苦。”
“可偏偏,我遇见了你,相识相知,再相爱,我放不下你。”
一滴泪砸落,冰凉,刺骨。
“你当我不曾质疑过吗?你当我不曾否认过吗?”
“我无数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梦,梦醒了就过去了。”
“可是谢玿,你我再否认我不是王玢,在我这,我真真切切度过凡间三十载,真真切切与你相爱一场,你叫我如何忘却?你叫我如何释怀?”
资良瑜抓住谢玿的手,低声问道:
“在我眼里,你我真真切切,爱过一场。”
“十年之苦,我亦心疼……你叫我……怎么去放下你?”
这次谢玿并没有如刚才那般癫狂,他依旧保持着捂脸的姿势,保持沉默。
资良瑜心里生起一丝希冀,他小心翼翼道:
“谢玿,不要急着否认我,不要急着推开我,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陪着你。”
“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再爱我一回,不是王玢,而是爱我。”
资良瑜屏息,小心翼翼地等待着谢玿的答复。
他很害怕,害怕谢玿拒绝他,他像一条涸辙之鲋,期待谢玿的水源。
爱人近在眼前,他怎么舍得放开?他不可能放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颗心都在煎熬。
许久,一道沙哑的声音自谢玿口中传出:
“你名为何?”
资良瑜一愣,随即眼中绽放出无比光彩,内心狂喜,嘴角忍不住上扬,强按内心的激动,道:
“资良瑜。”
“不,我是说……”
谢玿停顿一下,放下手,抬起头看着资良瑜,两只眼泡红肿,鼻尖通红,问道:
“你,神明大人,名为何?”
资良瑜心尖一颤,他有些想哭,却被生生忍住,颤着声音告诉谢玿:
“我乃司命,名君玙。”
谢玿“嗯”了一声,调整情绪,然而失败了,他有些语无伦次道:
“你可以留下,但我……我还是……做不到……”
资良瑜却如获珍宝般抓着谢玿的手,将脸埋下去,低声道:
“已经够了。”
“我私心如此,未曾考虑过你的感受,抱歉。可我不会走,我不想一开始就输了。”
“谢玿,这样就够了,能陪着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