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现在不可不谓心乱如麻,他下车,快步朝府中走去,他那低靡的模样将迎面走来的孙管家吓了一跳。
谢玿无视孙管家,直奔书房,只有在那,他才能心安。
孙考勤冲谢玿的背影喊道:
“爷,夫人有请!”
那个匆忙甚至略显慌乱狼狈的身影一顿,折向了另一个方向。孙考勤眼神示意后头走进来的端明:
“爷这是怎么了?”
端明无甚心情,深深地看了孙管家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做自己的事去了。
孙考勤百思不得其解,这一个两个都干嘛了?
但他知道,他能做的就是做好本职工作,不给爷添堵。于是孙大管家斗志昂扬,雄赳赳地去巡视了。
谢玿找到天玑时,天玑正坐在堂中,眉头紧锁,一脸忧思。谢玿心中忽然生起了烦躁,对了,眼前之人,是帝的六公主。
天玑察觉到有人来,一抬头便看见了谢玿,眉头有一瞬间的舒展。
谢玿走进来,扫了眼天玑揣着的两只手,道:
“虽天晴,雪初融,此时正寒气逼人,怎不穿件披风,抱个汤婆子,莫要冻坏了。”
却不似平时的温声细语。
天玑站起来,走到谢玿面前,直视谢玿,语气亦不算温和:
“谢玿,我知道阿耶要你离开京城,是何缘故我不知,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鸿胪少卿会等人频繁地出现在府上?你是否……暗自谋划些什么事情?”
谢玿心里好生不是滋味,他知道他怪不得天玑,频繁私会臣子本就叫人容易误会,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起王玢的下场,韩平赋闲在家,老臣一个个黯淡,而帝从未完全信任于他。
猜忌,猜忌,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只要从皇宫中走来,背上鲜血累累的国姓,信任便不值一提,不断权衡的只有权力与利益。
窒息感涌上喉头,谢玿深呼了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将眼睛直直看着天玑,无声控诉。
见谢玿不说话,天玑略感失望,开口道:
“谢玿……”
“不曾有。”
谢玿突然出声打断,天玑死死地盯着谢玿,问道:
“那那些要臣呢?”
“不过是政要论述。”
“为何不在宫里谈?为何要私下请他们来?你在隐藏什么?”
语气略有些咄咄逼人,带上些许怒意。
天玑也不知怎的,就是心中不安与愧疚交杂,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摆在明面上说,与其在明处被人处处限制,不如暗中操作。嫄媗,你不懂,莫要再纠结了。”
“我是年纪轻,可我从小便听着政术长大,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不蠢。谢玿,你知道陛下忌惮于你,要将你贬出京城,你……”
“够了!你莫要胡乱猜想,我自有分寸。”
谢玿心烦意乱,说罢便要抬步离开。
“分寸?你真的有吗?谢玄珒,你若真有分寸,就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一个合格的臣子,不会做这般惹君王猜忌的事情!还是说你真有贰心,你真想成为像王玢那样的奸臣,人人喊打吗?”
谢玿足下猛地一顿,天玑则怒视着谢玿的背影。可当谢玿满脸愠色朝她走来,天玑瞬间就馁了,神情无措,心生害怕。
谢玿带着火气,冷笑道:
“我做什么,公主不是一清二楚吗?公主与陛下父女同心,相府还有什么秘密呢?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当我眼瞎心盲。你错了,眼瞎心盲的从来不是我们,而是你们。”
天玑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被揭发的尴尬与慌张齐齐涌上心头,她嗫嚅着想开口,谢玿却道:
“合格的臣子不惹帝王猜忌?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在你们眼中才是合格?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受猜忌?他呢?你们对得起他吗?不得善始,不得善终,他做错什么了吗?”
“到底要害死多少忠良才能罢休?便是我辞官交印,远赴岭南,命丧中途,皇族又会轻易饶过谁?”
说到后面,谢玿已是双目猩红。
“对不起,谢玿,我……”
天玑眼尾泛红,轻轻拉过谢玿的衣袖,张口想要解释,却哑口无言。
是啊,从一开始,她就背叛了谢玿,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触见谢玿满是讽刺的眼神,天玑心头一颤,垂下了头,语气苍白无力道:
“对不起……”
她是高傲的公主,是枝头凤,是人上人,此刻却低声下气,毫无尊严。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可是我心悦你,我深爱你,我甚至想要背叛我的家族,安安分分留在你的身旁,做你的妻。”
“谢玿,我真的好害怕,我好怕你出事,怕你犯傻,怕生变故。我割舍不下血亲,更放不下你,我不要你高官厚禄、声名赫赫,我只希望你永远是当年那个谢玿,这样,就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谢玿,我只是怕,我太怕了,我害怕不得善终,我害怕两难的抉择。”
“谢玿,你原谅我,好不好?”
谢玿紧抿双唇,沉默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是臣,骨子里不想让这位天皇贵胄如此低声下气来求他,他也会难过。可他说不出一个劝慰的字,他开不了这个口,他不想低头,也不想原谅。
或许是他太累了。
陆失说得对,他不开心,从那时起,从未真正开心过。
谢玿的沉默让天玑心中一痛,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砸落,她颤声问道:
“若我帮你渡过难关,留在京城,你就原谅我,可好?”
谢玿看着天玑,依旧没说话,面上尽是冷漠。那右手微微抬起,最终放下。
天玑红着眼,抬手拭去脸上的泪,转身冲了出去。谢玿心中一慌,抬手想去抓她的手,却只碰到一片衣角。
谢玿恍惚了好一阵,怅然若失,捂着脸,缓缓蹲下,心乱如麻。
后来谢玿常常想,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或许他不该这么自以为是,或许他不该对天玑这么好,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入仕,或许他本该庸碌一生。这样,他们是不是都会好好地活在世上,纵使他们的生命里不再有谢玿。
谢玿正抑郁,忽闻外头传来尖叫,呼声一片,下人四处奔走,甚是喧闹。谢玿一抬头,端明猛地冲进来,气息不稳道:
“爷,夫人坠湖了!”
谢玿心脏骤紧,便如旋风般卷了出去,她绝对不能有事!
冬寒未尽,湖水冰冷刺骨。
谢玿到场时,天玑已被救上来,只是面色惨白,浑身冰凉。
谢玿顿时心生悔意,他没想到天玑的办法竟是投湖,她若出事,谢府大难临头,当即怒道:
“愣着干嘛,请郎中!”
天玑发起高烧,婢子端着水盆进进出出,谢玿眼看事态严峻,一咬牙,吼道:
“备马!”
端明瞬间明白了谢玿这是何意,他这是要入宫去请太医,不免担忧道:
“爷,郎中快到了,此时入宫,还要奏请陛下,怕是……”
“来不及”三个字还未出口,谢玿已是快步走出去。
无论如何,他要天玑活下来,纵使天威震怒。
谢玿飞身上马,一路狂鞭,闯入宫中,竟不请示皇帝,直接将张太医提上马,旋风回府。帝自然震怒,大骂谢玿无法无天,当即遣人拿他来问话。
隐在白面扇之下的唇瓣弯出一个弧度,嗯哼,一出好戏,美救英雄,这般总归是欠下了,还不能打动你吗,谢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