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公主闻谢玿见黜,因愧怍,厚谢玿甚,亲持资物登门谢罪。
才及阶下,遇司业,司业问:“公主何来故?”天玑俱告之。司业面露愧色,固辞不受,但曰:“内子无知,累及旁人,断不可受。”公主无奈,因辞去。
——《开平通鉴》
十月,宋益上表,自言愚钝,难以胜任中书令一职,举谢玿,帝漠置。
十一月,宋益上表,再举谢玿。廷议之时,悉附议,帝无奈,复起谢玿。谢玿辞曰:“微臣不佞,难堪大任,望陛下再虑旁人。”
帝知其心有恚忿,下诏以慰之,才允。谢玿复为丞相,朝堂之上,或喜或忧。
——《廷说》
于是帝急宣天玑,严辞要求其勤递书信。天玑一心偏向谢玿,故悖逆道:
“丞相忠心,日月可鉴,阿耶亦有知,广闻亲见,如此忠臣不见厚待,反而处处提防。此番做派,未免叫人寒心。”
帝既气恼又无奈,质问天玑道:
“长公主之尊,尚且受其胁迫,其余百姓宦官,又有谁能不顺服?”
天玑哑然,帝语重心长道:
“嫄媗,你背负的不只是丞相一家,更是莫氏天下,要知道冠以国姓,责任有多重。朕再也不想再出现一个常贼一个王贼了,臣子权高欺主,祸乱的是整个天下。”
“阿耶,您是在怕谢玿吗?”
帝摇了摇头,目光放得悠长:
“朕怕的不是他,而是握在他手中的权力。若真有一天,江山易主……”
帝适时止住话语,天玑已是垂下了头。
帝心情愉悦起来,表情却依旧凝重,他挥了挥手,让天玑先退下了。
黄昏时刻,帝收到天玑的来信,靓丽的小楷写下谢玿的近来动向。
帝望着手中的信,嘴角上扬。“适可而止”也是一门功夫,留足想象的空间,有时候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谢玿似乎也从长公主案中得到“教训”,他出去应酬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亦总有些衣着低调的生面孔求见,暗悄悄、急吼吼地被领入谢玿的书房,又不知几时离开的。
天玑总觉得在其中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那是官场上的腐朽味。天玑有意在府中游走,欲探明真相。
同时在给帝的信中,天玑隐瞒了这件事,在未知全貌之前,她私心希望谢玿是好的。
直到天玑在府中撞见一个熟人,天玑才确定谢玿或许真有所谋划。
府院之大,多有偏僻小径,或是少有人息的庭园。
那是一条主人家鲜少涉足的小径,设在后园,只有仆从从此过。天玑无意发现,便沿着这条路往下走。
天玑低着头,缓步而行,险与匆匆走来之人迎面撞上,对方亦是一个急顿步,立马拱手道歉:
“抱歉,是我冲撞了……”
待天玑将人看清,忽大惊道:
“少尹!你怎么在这?”
鸿胪少卿左敬闻言身子抖了抖,抬头看向天玑,面露难堪。故人重逢,他竟是连礼数也顾不上了。
说起来,两人也有过一段情缘,不过是左敬那时正年少,去宫里见姑姑,偶遇六公主,惊为天人,执意要娶六公主为妻,想方设法接近天玑。最后迫于几方压力,才不得不断绝与天玑的联系。
去年三月,他迎娶了大都护府长史之女为妻,现如今那左闫氏已是五甲之身。
天玑见他这反应,忽而忆起那些年左敬对她的死缠烂打,自然有些尴尬,呐呐道:
“哦,我忘了你已不是少尹,而是鸿胪少卿了。”
“你这是……”
天玑目光示意他那身低调的行装。
左敬解释道:
“我与谢玄珒,也算是至交。”
“如此啊……我倒是未尝听他提起过。”
天玑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左敬酝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
“你……近来过得可好?”
话一出口,他猛然想起外头盛传相府一双璧人,伉俪情深。不待天玑作答,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应是好的”,便朝天玑长作揖,道:
“谢……夫人,左某有事缠身,先行告退,愿您时下顺遂。”
说罢,左敬快步离去。
天玑站了许久,心情略微复杂。左敬也算是她的故交,或许他真心爱那闫门烈女,总归天玑希望他好好的。
再者便是,身为谢玿的至交,来见谢玿却是躲躲闪闪,令天玑内心生疑。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般从后园悄然离去?
日月其径,周而复始,始而再周。
时光悄然穿行在复杂的情绪中,有人伤感,有人欣欢,也有人喜中带涩、笑不达意,蹉跎着岁月。
除夕将近,帝上完开平三年之后一个早朝,君臣忙碌的一年就在何公公尖细绵长的声音里落幕。
除夕之夜,帝京张灯结彩,万人空巷,处处是欢声笑语。深远的夜空中陡然绽开的烟火映着百姓眼中的光彩,照出纯朴真诚的期待:
愿明年,风调雨顺,事事如意。
帝携重臣登摘星楼,受万民瞻仰。百姓目光如炬,望着楼上明黄的身影,欢声如雷。
帝心中一片舒畅,许久无波澜的心再次鲜活激荡起来,豪气在胸口冲撞,帝顿觉山河无恙,天下通庇,自豪油然而生。他微一偏头,脱口而出道:
“谢爱卿……”
一旁的宋益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略微迟疑道:
“臣在?”
帝恍惚了一下,扭头看了他一眼,见是宋益,颇有些无奈道:
“朕还真是……习惯了他在身边。”
宋益腹诽陛下待谢玿确实,非同一般。
“若是丞相在此,你可知他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慨?”
宋益迟疑片刻,试探道: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错!”
帝眉眼带上笑意,道:
“他会指着百姓告诉朕,‘看,陛下,臣之力有竭,然民生无竭。山河无恙,天下通庇,为人君者,不应耽于当下,自当感激于此,而致力于太平盛世。‘”
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想到那时谢玿的模样,他定然是强捺嘴角以显得严肃,可怎么都掩不住他眼里含笑时的风采。
宋益羞赧,谢罪道:
“臣愚钝,愧不如丞相。”
“没什么好愧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是’谢玿‘。”
于是帝着人吩咐下去,赐谢玿玉如意一对,愿他长辅君王,如民心意。
何公公带着无人通报的疑惑走进相府时,相府里好不热闹。
火红灯笼挂满了满处,中庭搭起编席,设下满庭圆桌,相府的下人及其亲眷围在桌前,满是笑语喧声。
直到何公公停在中庭,众人不明所以地看过来,这才渐渐消了声音,纷纷朝人群中传话:
“爷,宫里来人了。”
谢玿从人群中站起来,表情看上去十分诧异,见是何公公,谢玿便整理衣裳,快步迎上来。
天玑亦不明所以,随之出来。
主人起身迎客,宴会暂停,众人皆站起身,齐刷刷看向何公公。
何公公惊讶了一瞬,公公的素养让他露出一抹得体的笑,随后对谢玿道:
“相爷果真仁厚,与下人同席。”
谢玿笑道:
“公公谬赞,在座的,无一不是谢府几代积累下来的家生奴,以及一心向着府中之人。相府便是他们的家,在自己过年,没什么好拘束的——不知公公夜访,所为何事?”
何公公眼睛笑弯了弯,道:
“好事。”
他示意一旁的小公公,小公公便立刻叫到:
“陛下赐祥云鹿章玉如意一对!愿长伴君侧,使君如意,使民如意。”
另一名小公公则将捧着托盘呈上来,谢玿看了眼,何公公道:
“相爷好福气,便是相爷不在陛下身边,陛下登楼时还是想到相爷。丞相,可莫要负了陛下一片心意。”
谢玿跪谢皇恩,众人皆跟着跪下去。谢玿起身接过托盘,端明立刻起身,小心翼翼从谢玿手中接过托盘。
何公公欲走,谢玿要送客,何公公立马止住谢玿,道:
“丞相留步,除夕之夜,自当陪着家人。”
便带人离开。
何公公一走,相府下人都连声祝贺道:
“恭喜爷!”
天玑亦是一脸欣喜。
端明捧了托盘,一脸稀罕,凑到谢玿面前,两眼明亮,雀跃地对谢玿道:
“啊呀呀,爷,此生无憾啊!天子如此看重,非常赐颜色~”
谢玿瞥了他一眼,端明自觉消了音。
宴席欲尽,谢玿允了众人出府游玩,天玑则带着女眷张罗着要放烟火,谢玿含笑看着这一片乐景。
“今年的除夕,倒是比往年不知热闹多少倍。”
罗姶不知何时来到谢玿身边,感叹道。
“都是嫄媗的主意。”
谢玿浅笑着。
罗姶偏头看着谢玿,笑了笑道:
“谢玄珒,你真寂寞啊。”
谢玿闻声,眼中笑意淡下去,垂眸掩去眼里的一丝伤感,回她道:
“我与姨娘,彼此彼此。”
“亲人远乡,恋人隔绝,我早已习惯,但这样的日子,往后玄珒年年都要受着。说到底,玄珒真是个悲苦之人。”
罗姶以困乏为由退下去,留谢玿独自一人神伤。
谢玿多饮了些酒,脑中一片浑噩,拒绝了端明邀他出游的好意,一个人回到书房,点上几炷香,欲将玉如意摆上书案。
谢玿思维迟钝,手脚也变得粗重,一不小心碰倒了书架上一个檀木盒。盒子翻倒在地,里面的匕首掉出来,正是王玢之前赠予谢玿的“骐”。
谢玿望着那把匕首,怔愣了许久,那夜激情、甜言蜜语似乎还在眼前翻涌。
谢玿垂首,俯身将匕首捡起,当他将盒子翻正,才发现盒子有夹层,经刚才一遭,夹层松动,露出一角东西。
谢玿平定情绪,用力拔出夹层,从盒子底部抽出一张纸来,上面的字迹谢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谢玿突然觉得浑身力气被抽空,多年之后,他收到当年王玢想与他说,却未能开口说出的话。他有些畏惧,但他更想知道王玢有什么想与他说。
谢玿捧着那张纸,席地而坐,目光落在那一个个用心写下的字上,唇瓣轻颤。
读罢,谢玿忽将手中纸丢出去,神情悲戚地大笑两声,好像这样可以否认一切。
他笑着笑着,没了声息,手脚并用爬过去,小心翼翼拾起那张纸,按在心口,痛苦地闭了闭眼。
苦涩在心口蔓延,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拉扯着他早已血淋淋的心。
王玢的一颦一笑如潮水般狂涌入谢玿的脑海中,印象里的他那么鲜明,谢玿痛苦万般,他只能看着无数个王玢逝去。
温柔的王玢,强势的王玢,笑起来,又蹙着眉,眸光流转,秋水长波……最终定格在阳光下,王玢认真的侧颜,发着光,继而一双温柔的手执起他的手,殷切教导他如何编好络子。
王玢偏头看过来的刹那,岁月失色,全世界都只剩他一人,笑着唤他道:
“谢玿。”
一刻回眸,一生倾心。
谢玿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苦涩,不住地念道:
“原来你早知如此,原来你早替我谋好一切!”
滚烫的泪模糊了纸上的字,上书:
“长愿君行早,春花秋月好。
莫道前路渺,日月云外昭。
青山垂不老,白虹贯未薄。
此去千山杳,祺意寄迢迢。”
他的爱意,他的纠结,他美好的祝愿,尽数溶在点点墨迹中。
王玢所谋,不过江山与你,愿山河无恙,而你安好。
王玢,王玢,温柔是你,深沉是你,世间万物,皆不如你。
屋里谢玿撕心裂肺,屋外端明独立寒风,他神情落寞,手中的姜汤早已凉透。
寒意爬上端明的心头,他不知在门外陪了谢玿多久,才悄然离去。
夜晚就寝,天玑窝在他身边,睡得正香甜。
谢玿失眠了,只要一闭眼,耳边就会想起王玢千万遍的呼唤;睁开眼,又控制不住去想他。
王玢,他什么都替谢玿谋好了,他未曾给自己留退路,却替谢玿铺好了康庄大道。
他总说自己傻,而他又何尝不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