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玿起了个大早,打点完公事,他特意嘱咐大厨房做些滋补的吃食。谢玿站在庭中,问婢女道:“夫人还未起吗?”
话音刚落,那婢女来不及回答,便闻一声:
“谢玿!”
温柔缱绻,极尽爱意。
谢玿闻声回首,抬眼望去,神魂一震,周遭嘈杂霎时烟消云散。他怔在原地,鼻头发酸,心里发涩得厉害,那人一袭红衣,逆着光,目光温柔,眼角含笑,朝他走来,柔声唤他:
“谢玿。”
谢玿很想哭,眼底瞬间红了,这是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他涩然开口:“王……”
声音尚未出来,谢玿猛然清醒,心口一悸,立马垂眸,目光偏向他处,掩去他的反常,哑声唤了句:“公主。”
他记得的,王玢死了,早就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一直清楚地知道。
天玑并未看出谢玿的反常,她走到谢玿面前,略微羞赧地问道:
“谢玿,我好看吗?”
谢玿目光闪躲,不敢叫天玑察觉异样,顺承道:“好看。”
“只是公主不适合着红色,公主性清婉,色温丽,若是着红,容颜却要逊上三分。青粉鹅黄,配与公主,娇媚可爱。”
“红有万状,脾性万千,色张扬,夺人目,非倾城绝色、一眼沦陷之姿,莫能与之相配。世人可与者,寥寥无几。”
在谢玿心里,只有那一人,可与之相配。
天玑绽开笑容,道:“听你的。”
她走近谢玿,见他神情黯淡,疑惑凑上前,分明瞧见他眼圈微红,愣了愣。谢玿则别过脸去,道:
“公主,用膳吧。”
天玑“嗯”了一声,没刨根问底。谢玿不愿,她不强求,只是,谢玿是哭了吗?又为谁而哭?
谢玿陪着天玑去郊外青山游玩,绿树成荫,鹿跃虫鸣,别有幽趣。端明知不可打扰主子,便留在山下,守车喂马,目送二人沿小道而上的身影。端明手执缰绳,立在车旁,目光追随着那抹颀长的背影,许久才垂下,抬手走神地抚摸着马头。
端明……不敢奢望。
天玑从未有过这般新奇的体验,山林之景,无处不成趣,无处不吸引着她。而谢玿告诉她,落花时节,才是真正的美不胜收。
天玑像出笼的金丝雀,自由散漫,漫无目的地在人迹罕至的山中翱翔,一身红衣似火,轻盈灵活,亦融入这景色中。谢玿信步跟在后头,行也悠悠,目光悠悠,凝在那道红色的身影上。一动一静,怅然失神,太多往事涌上心头,此番滋味一言难尽。
天玑几番回首,想招呼谢玿来看新奇的东西,可那句“谢玿”就卡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谢玿就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可他却失了神,目光那么悠长。天玑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在看谁?
走了许久,见一破旧的小亭子,谢玿低声询问天玑是否需要休息,天玑欣然应下。
坐在亭中环顾四周,夏日明媚,阵阵清风徐来,天玑闭目感受,忽而问道:
“谢玿,这座山叫什么山?”
“是座无人问津的野山,鲜少有人来,山里有野户,渔樵为生。”
天玑却不信,道:
“若是无人问津,为何道无杂草、山腰设亭?”
谢玿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杜撰道:
“公主聪慧,此山确实有名,且听臣慢慢道来。”
“有一游仙,四方云游,忽来一空山,偶遇一道士。两人洽谈,大悦,引为知己。道士久居山林,有一云间馆,当晚于云间设宴。
酒过三巡,道士问游仙,‘此山如何?’,游仙答,‘甚清幽’。道士又问,‘此水如何?’,游仙答,‘甚清丽’。道士大笑,醉眼指地,问道‘此间如何?’,游仙答‘甚清净’。道士得三答,召来仙鹤,得道而升天,赠游仙以云间。”
天玑听得认真,问谢玿道:“此山与二人有关吗?莫非叫得道山?”
谢玿摇摇头,道:“非也。方才不过前言,现下臣要讲的,才是正戏。”
“嗯哼,愿闻其详。”
“游仙畅游山林,久而孤寂,醉卧林间,复答三问,道是‘清寒’、‘清凄’、‘清静’。
有一少年郎,梦入此地,窥见仙容,惊惧不已,又闻仙语,满心怜惜。游仙动容,梦中相邀,少年郎得仙人指引,入山林,遇云间,二人相伴甚愉,遂动真情。
本是两情相悦,两心相知,若能就此得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便好了。
好景不长,天下不虞,苍生疾苦,游仙入凡救世,挥袖成亭,抵额低语,约定不忘,然不复归来。徒留少年,春去秋来,苦苦等待。”
话到此处,谢玿垂眸,轻声道:
“故而,此山名为长惜山,此亭名为不忘亭。”
这是天玑从未听过的故事,三问三答,梦入云间,此情不忘,此等怪异诡谲、仙凡之恋,叫她内心无比动容。她回味着:
“长惜山、不忘亭……山中果真有云间馆吗?可真是那道士留下的?谢玿,你……”
“山中确有云间馆,不过生了变故后,人走木至,庭院已芜,成了座孤魂野鬼才偶尔造访的荒草青坟。”
天玑顿住,看着眼前眼尾泛红,目光哀伤,却勉强笑起来的谢玿,天玑内心满是难过。直觉告诉她,谢玿便是那话中人,谢玿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谢玿,你究竟……”
天玑问不出口,她有些害怕,害怕知道真相,她直觉自己承受不起谢玿的答案,像现在这样,互相陪伴,就很好。于是天玑调整表情,强颜欢笑道:
“你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改口,不唤我‘公主’?我想要你唤我的名字。”
“尊卑有序,贵贱有别。”谢玿答道。
“你不比我低贱……算啦,不强迫你了,左右不过一个称呼。”
天玑故作大度地说。
谢玿起身,低头看着天玑道:
“山有野兽,昼伏夜出,天色渐晚,可启程归家。”
天玑用力地点了点头,来掩饰内心的失落。
“山路崎岖,易上难下,叫人为难。”
天玑点头附和,强忍泪意。
“野兽出没,而我会护着你,山路崎岖,而我会扶稳你,信我,我们回家好吗,嫄媗?”
两个字如磐石落入心潭,掀起惊涛骇浪。天玑错愕抬头,谢玿的脸在阳光下清晰柔和,带着淡淡笑意。天玑心中一时悲喜交加,不是滋味。
“……好,我信你。”
谢玿和天玑的身影出现在小径上时,端明几欲喜极而泣,他快要无聊到长蘑菇啦!虽然他一直在和马兄说话,可马兄鲜少回应他,他忽然后悔,他就该死皮赖脸求了谢玿跟着他们一起去的。不过,现下看到谢玿回来,他什么怨气都没有了。
回城的路上,端明心情轻快,连马车也行得轻快。
不知是沿途的风景太迷人,还是同行的人太可人,端明扯着嗓子唱上一曲乡野民歌,车内的谢玿眼角染上笑意,连听惯了宫廷雅乐的天玑也觉得新奇悦耳。车外的少年执缰御马,歌声悠然,一曲接一曲。
唱到兴致高涨,端明竟大吼一句:
“爷!您快看看我!”
谢玿竟也听话地扶了车壁去把车帘卷起,端明闻声回头,谢玿手扶车壁,躬身屈膝,笑容真诚地看着他,好似在问他:“然后呢?”
端明兴致大涨,高声道:
“爷!快坐回去!坐稳咯!”
爽朗地笑了两声,端明扯着嗓子更卖力地唱起来:
“暮春尽,流云意,白水碧山,清响出深林。借风行,绿苏新,四月当时,生机满田畸。男在野来女育蚕,孰荷锄担,夜织竹筐。又是一年勤到底,绫罗满室,穗满枝丫!”
春欲尽,此少年一番,意兴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