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回府时,谢玿尚未回来,天玑挂念了一番,便将其抛之脑后了,一个人睡下了。
先前天玑静养,谢玿便自己搬去书房睡,现下天玑病愈,两人却也保持这样的距离,故谢玿何时回,无人来报,天玑全然不知情。其实,谢玿彻夜未归。
谢玿送别了族人,便又提了壶酒去看王玢。他将马安置在山下人家,自己踏雪进山。
那是个极美的地方,谢玿悄悄建了座小屋,他知道王玢会喜欢的,王玢曾亲口说过,寻一处桃花源,带上父亲母亲,没有什么君君臣臣,没有什么尔虞我诈,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若安眠于此,想来王玢也会开心。
谢玿依然坐在碑旁,像往常一样,边喝酒边同王玢絮絮叨叨说着话:
“王玢,近一月未来看你,因为我尚公主了。她叫嫄媗,不知道你熟不熟悉她。”
“我自知对不起你,我亦不是什么良人。可我总觉得,她无半点好,却留在我身边,你那么那么好,我却留不住你,算不算是命运弄人?”
“先前我遇到一个江湖术士,他叫伦晚。王玢大人手眼通天,听说过他吗?”
“伦晚说,你是天上的神仙,天上真的有神仙吗?我不信。可我忍不住去相信,我画了你的像,供你的香火,你若有感,来看看我好不好?”
“今日送别姑祖母和母亲,我才知我字玄珒。你字珏,我字珒,同为美玉,你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顿了顿,谢玿轻叩墓碑,低声问道:
“同为美玉,为何不同途?”
说罢,谢玿忽而沉寂下去,神情多落寞,眼里多寂寥。半晌他扬起笑容,这般面对王玢,他会担心的,不妥。于是谢玿扯出笑容,仰头喝酒,道:
“朝堂清明,天下兴盛,国泰民安,你所期待的,不正是这些吗?只是代价有些大了,我怎么……怎么也接受不了。”
“老皇帝防备于我,狠心起来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我厌他至极,每想到他是如何对你的,我便恨不得将他凌迟!”
“……可是,他终究,还算是位好皇帝。”
“他只当我厌弃你,对我尚且亲近,我得以把持朝政,做我们想做的事。”
“你我之事,是个秘密,若叫他知晓,疑心必生,他不会放过我,如此一来,前功尽弃。”
“我好想昭告天下,你无罪,我想告诉天下,你才是贤良,我想不必顾忌世人的眼光,不必如此躲躲藏藏,缅怀你、歌颂你、爱慕你。”
“你当得封赏,受万民景仰,当名传千古,你本不该沉寂于这方寸之地。”
谢玿伏倒在墓碑前,声音哽咽:
”我好恨啊……“
“相濡以沫……不敢相忘……”
“王玢,我好想你……求求你,来看看我,可好?”
……
酒劲上来,谢玿说着说着,竟在这冰天雪地中抱着墓碑睡着了。
树后面,那人背对着谢玿,长久地沉默着,心里又苦又涩。他就躲在树后,听着他的少年自言自语,他站着,听着,以神的悲悯。
一袭云袍不染世俗凡尘,可那颗心,却误入了俗世。
这时,天上悠扬飘起了雪,那人缓缓走出来,在谢玿身前半跪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庞,拂去他眉上的雪,目光痴迷又眷恋。
他动作轻柔地将谢玿打横抱起,缓步走进小屋,将谢玿放在床上,替他盖上棉被。他便坐在床榻旁,目光眷恋地望着谢玿,指尖轻抚过谢玿的眉目,久久停留,不愿离去。
屋中的暖炉不知何时燃起,大概是抱谢玿入屋时,衣摆拂过,暖炉中闪过火光。
暖空气渐渐充斥整个小屋,他只是坐着,贪婪地望着他的少年,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他没有开口说话,天上的人会听到。他知他是时候该走了,他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谢玿一眼,俯身,在谢玿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便起身,开门。
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榻上之人,最终走出,朝外面缓步而去,身形逐渐模糊在漫天的大雪中。
那日他只觉得困意浓重,一不小心入了梦。梦里大雾四起,他穿行在雾中,少年的声音指引着他,隔着浓雾,他看见了那位令他心生忧烦的少年。
他有些高兴,却又有些悲伤,他不能去见谢玿,本该不留念想。在梦里,他忍不住开口说话,可是好难过。待他醒来,竟有些虚脱无力,一抬手,脸上尽是冰凉。
谢玿啊谢玿,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来过,谢玿一无所知。
一夜好梦,天光微明。
谢玿从一个悠长的梦中醒来,梦里的谢玿,云袍束发,双目微眯,手里提着一壶酒,倚在船头,顺流而东,祥和又美好。
谢玿睁开眼,脑中一片混乱,眼带迷茫,梦游寻仙么?
许久,谢玿神台清醒,他坐起,目光微垂,梦中是少年时吧?当真美好。
谢玿擞衣起身,心头忽掠上一丝疑虑,他似乎,是靠着王玢的墓碑睡着的,如今这是……果然酒劲上来,人就会不清醒。
谢玿感叹自己当真是个酒蒙子,醉后一点也不记得。他走到门前,刚拉开门,风雪就撞了他满怀,谢玿打了个寒噤,大雪铺满大地,掩盖所有气息。
谢玿走入风雪中,拂去墓碑上落的雪,拂去,又再落,反反复复。
像个傻子。
天已泛白,谢玿的身影出现在山口,山脚下主人家遥见风雪中走来的人,连忙丢下手中的活计朝他奔去,拉着他入屋,一边拍落他身上的雪,一边叫妻儿将炉火生旺,推着谢玿在炉火旁坐下,嘴里直骂道:
“傻孩子哟!真是个傻孩子哟!怎么搞成这样哟!哎呀……”
谢玿置若罔闻,火光明晃晃,很安心。
主人家捧着热粥送到谢玿面前,催促他快些喝下去。这两年来,他们早已习惯将谢玿视作自家人,是个善良亲和又有些傻气的孩子。
他们也不知道谢玿到底是什么身份,见他衣着华贵,只知道是个贵人;见他温和有礼,只知道是个善人;见他总入山去,只知道是个奇人;见他总提着酒,只知道也是个世间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