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竹太子虽然身居储君之位,但自知这个头衔并不能保他一世稳妥。且不说六百年来历代灵帝或东宫身边,夺权谋私的叛徒比比皆是,从小伺候在风竹身边的,又有几人不是挂着一脸虚假的笑意,与他说着违心的言语。所以,真正能俘获风竹信任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亲生妹妹,风竹也早就察出清音公主正在觊觎皇位,毕竟前几代之中就有过掌权长达五十年以上的女帝。再加上风竹这三年来始终未消除对清音的怀疑,风竹便一直默默留意着清音的动向。
两年前,风竹发现清音搬进公主府后,表面上连月称病,实则偷摸着去了几次北乔。风竹为了探查清楚,私下带了为数不多的两三个亲信也秘密前往北乔,却在那里不幸遭遇流入北方的蕃兵。蕃兵生性残忍暴戾,或是为了佣金肆意杀虐,或是为了泄欲滥杀无辜。可能是看出风竹并非普通人,蕃兵们一拥而上将他的护卫杀尽,打折了风竹的一条腿企图以他勒赎北乔壬台辅。风竹在被挟持的过程中,看出蕃兵之间亦有分歧与欺凌。其中有一相貌丑陋的蕃兵常被欺辱打骂,却从不还手,也会偷偷来替风竹护理伤势。太子为绝境求生,便策反了此人,还赐了“无言”之名。两人在逃亡过程中,无言曾替风竹挡了一箭,瞎了一只眼,算是对太子有着救命之恩。
“两人在北乔养了几个月伤才回到辰阳,为了替那孩子向陛下隐瞒此事,费了我好大的心思。”武姬娘娘的话语里又有疼爱,又是嗔怪,“至于无言,为保小白周全,我也曾摸排过他的底细。但北方过于遥远,又出身蕃兵,在他身上我能获得的信息极少。”
又是蕃兵。玲珑心里打着寒颤,不由得追问道:“娘娘,殿下有查到公主在北乔做了什么吗?”
“如果小白在北乔打探的情报确凿,清音应当是在北方雇下了三百蕃兵,或许是在储蓄兵力,但目前暂时没有其他动作。”
皇子皇女私自储蓄兵力是大逆不道,但风竹太子不可能拿这样含糊不清又远在天边的情报来弹劾自己的妹妹。如果清音公主真的是三年前那场命案的突破口的话,也不能立刻打草惊蛇。玲珑明白,包括让璟云验证公主是否使用蛊术在内,武姬娘娘等人是在搜集更多的证据和可能性。
“关于无言,我还有一个问题。”玲珑的直觉告诉她,无言的古怪之处不仅仅在于他的样貌和制蛊的能力,“娘娘,无言是否有哑疾?”
“这么说来,我确实未曾听过那名侍卫说话,”武姬娘娘坦言道,“我不喜与生人共处一室,与小白谋事时一般会要求他只身来见我。所以那侍卫,我也就照过几面,并未特意与他有过对话……但根据玲珑所言,无论是持有啖食蛊的毒师出现在西凉首府的时机,还是将军瓮之事,都与小白和无言的行动路线对得上……这就过于巧合了。”
“太子殿下与无言去过西凉首府?”玲珑一惊,与璟云和宝珠互相递了几个眼神。
“约莫两三月前,小白有些私事去了趟西凉州。”武姬娘娘方才听得毒师一事,那位名叫彩蝶的雅伎居然也牵扯其中,着实吓了一跳。但考虑到风竹有意隐瞒陈彩衣的身份与踪迹,只是含糊地向玲珑几人略去了风竹前往西凉的理由。
尽管堂堂的庆国太子在白虎辖内有“私事”实属罕见,但玲珑此刻的重点在于,这几个月所经历的诸多诡事,仿佛都被名为无言的怪异蕃兵串联了起来,而他却与那位金贵的风竹太子日日相伴。
武姬娘娘见几个孩子眉心紧锁、气氛凝重,便让幻婆婆给众人斟满了酒,自个儿又给小辈一一夹了菜:“瞧我这做东的,只顾着说话,冷落了这一桌子好酒好菜。蛊毒之事纵然险象繁杂,若你我拧成一股力,必能各个击破。这世间事终是凡尘一缕,悠然处之吧。”
玲珑点头致意,端起酒盏敬了武姬娘娘一杯。
舞乐声渐渐淡去,在冕河上又停留了约莫一个时辰后,两艘楼船开始一前一后地向着堤岸驶去。还未来得及停泊,就能眺望到码头上齐齐整整地立着两排侍女与侍卫,正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一位妙龄少女。
想必那位昂首挺胸,正傲然睨视着一切,容姿华贵的美少女,便是灵帝最宠爱的清音公主了。这边厢,武姬娘娘刚领着玲珑几人来到船板上,那边厢,风竹太子已经踏上了码头,笑嘻嘻地与嫡亲的妹妹说起话来。
“哟,清音,今日怎么有雅兴也来冕河岸边看月亮呀。”
清音见到太子也不行礼,只冷哼一声,径直从旁走向风竹身后的无言,刻意停顿了须臾,又往前踏了两步,狠狠地扇了刘自乐一巴掌。
“家犬既然认了主,还敢与别人摇尾巴,这一巴掌本公主赏得算轻的,挑个好日子自己来我府上领罚吧。”
刘自乐谦卑地捂着脸不敢作声,上半身低垂得几乎弓成了直角。
但无言心里明白,清音方才那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没有将泛舟会一事禀报公主,确是有些私心——无论如何,他都不愿让清音与璟云会面。可当他今日见到宾客中的刘自乐时就已知晓,这位公主豢养的新晋面首,必定会百依百顺地将太子今夜的行踪透露给清音。
也罢,刘自乐也好,璟云也好,都是清音一时兴起的玩物而已。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为她所想,为她所用。无言咬了咬开裂的唇角,心中自我安慰道。
“怎么,孤只是约了三五好友泛舟饮酒,一场消遣罢了,倒是惹得清音不高兴了?”风竹收起扇子敲了敲刘自乐的脑袋,仍是眯眼笑着说话。
“三五好友?这阵仗,倒像是结党营私,泛舟密会了。”
“那也要看是结谁的党,营谁的私了。”风竹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宾客们,勾着嘴角笑道。平日里,这些权贵们虽然对备受灵帝宠爱的清音公主极力地阿谀奉承,但除了刘自乐这类对清音低眉顺眼的“家仆”之外,他们中的大部分仍在太子与公主之间摇摆观望。凡是能有攀附上风竹太子的机会的,他们也绝不会放弃。只是此时的状况,看上去有些修罗场。当然了,风竹并无心去拉拢这些墙头草,也不过当他们是一些个棋子,将自视甚高,自小就有着强烈独占欲的清音引到此处,以配合武姬娘娘和璟云验证些猜想罢了。
清音公主会寻着味儿找到这里,恐怕也是为了向那些墙头草们提个醒。
对兄长百般唾弃的清音并不愿和风竹继续阴阳怪气地打嘴仗,只是冷冷地扫向岸上的宾客们,眼里闪着毒辣与寒意。见众人纷纷惶恐地低下了头,在心里画下了过几日要训诫调教的名簿后,清音便满脸得意地准备甩袖离场了。却见另一艘楼船业已靠岸,几人之中有一熟悉的身影正踏上栈桥,朝自己射来一道紧实的目光。
“祁璟云?!”清音公主蓦地叫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