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四月天。清晨的鸟儿在挂满露水的枝叶间婉转啼鸣，宣告着又一轮的日夜交替。原本是万物新生的季节，林玲珑却没能顺利诞下她和祁璟云唯一的孩子。
此刻的她身体滚烫，呼吸焦灼。玲珑无力再抬起眼皮，只隐约感觉到长姐琉璃陪在床畔，似乎正焦躁急切地呼唤着她的闺名。但喉间干涸，已然发不出丝毫可以应答的声响，痛感与晕眩无限扩大，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感。唯有嗅觉还尚存感知，甚至比以往更为敏感了。即便厢房里点着香，还摆着一大盆南珠当季的新鲜瓜果，残留的一丝血腥气息仍然突兀且猛烈地钻进玲珑的模糊的意识里。
若是能点上璟云时常调制的药香，我应当已经安然入眠了吧——在半昏厥的状态之下，玲珑心里仍是怀念那人熟悉的味道。
可我还是没能生下“宝珠”，没能生下璟云的骨肉。既然如此，我这愚钝的一世，倒也无所眷恋了。只是，我还会有下一世吗？
心底里问下最后一句，玲珑的各种思绪便被一点点剥离开来，感知越来越淡薄，直至剩下残余的一丝念想。
若能再有一世，反抗也好，顺从也罢，我只想要璟云好好活着。
这是在林玲珑和祁璟云的生命轮回里，不断重复的故事。
六百年前的神州大陆，飞星坠落，灾祸横生。有一位名叫陆庆之的将军带领四名亲信游历天下，征服四方灵兽，消除灾厄并统一大陆。建庆国，称灵帝。为感恩灵兽庇佑，灵帝命壬氏、穆氏、祁氏、林氏任四大州台辅，世代供奉灵兽，各自守护一方土地。四位台辅同灵帝一起，与四灵兽缔结契约，沐于灵兽庇佑之下，并各自获得一些血脉相承的能力与智慧。
灵兽赐予灵帝四诫，于辰阳掌管神州大陆，通天达地。
北乔玄武灵族壬氏，善工事，独具慧耳，可听声辨位。
西凉白虎灵族穆氏，善农垦，目光如炬，会甄别珍宝。
东苍青龙灵族祁氏，善武艺，嗅觉机敏，知秘药之术。
南珠朱雀灵族林氏，善谋略，悉知自然，能使役鸟类。
四灵族的新生儿一出生便要经历沐灵之礼，以授异能。譬如，沐灵之后的朱雀族人自小便能与鸟类对话，并将这项能力作为传递情报的工具，为己所用，为百姓造福。因此，朱雀一族拥有整个神州大陆最强大的情报网，也使得南珠商人总能在最好的时刻最好的地点卖出最好的货物，世代行商所积累的商贾人脉，算得上是深耕于神州大陆之上的经济命脉。
然而，作为朱雀嫡宗的次女，林玲珑并没有使役鸟类的能力。
鸟雀们甫一听见其他族人的哨响，即刻飞落，乖巧地停驻于这人的肩上。
但无论是圈养笼中的画眉，还是随处可见的麻雀，任凭玲珑发出怎样的哨声，都不愿意亲近于她。同样的，即便拼命增长学识，努力探寻章法，玲珑也始终弄不明白，鸟雀各式各样的啼鸣声代表何意。
血统纯正却无能的灵族，被称为“白子”。白子并非不祥之兆，也算不上血统变异。只要血脉正统，白子的下一代沐灵之后，仍可具有灵能，因而白子的诞生毫无规律可循。
获得灵能的方法，无非是血脉承继，再者，普通人与灵族婚配后沐灵，也等同于入族。白子却仿若与灵能隔绝一般，还远不如沐灵后的普通人。
知晓情况的族中长者时常扼腕叹息，说玲珑是朱雀灵族这一代嫡宗最大的缺憾。
本来玲珑的这项缺憾，既不能称作是残疾，也并不代表玲珑天生逊色。但这世间总有一些傲慢自大的傻瓜误以为，只要与有缺憾之人作比较，就能显得自己格外高贵。
虽然爹娘待玲珑一视同仁，亲姐弟之间也从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冷落于她，可族中的其他人便不一定了。
玲珑的长姐琉璃比自己大五岁，弟弟珞琅则小四岁有余，在心智见识和养儿育女方面，朱雀台辅夫妇确实难以将三个孩子视作同龄孩童来看待。玲珑自小便和族里其他同龄娃娃们一道在族塾里学习玩耍，但时不时会招致小屁孩儿的排挤与孤立。言语上的嘲讽都是小事，偶尔也有更过分的欺辱。比如衣服后背被人画上了缺翅膀少腿的鸟儿，书本被偷摸着撕去了几页——玲珑觉得这些破事自己就能应付，不大愿意与忙于南珠事务的爹娘讲。
有一年秋日，玲珑沾了一头一脸脏兮兮的泥浆独自从族塾回来，污水从内院一路淌到了厢房。
小玲珑不哭不闹，回屋里便把门从里面闩上了。家中大人与长姐轮番来敲门，里面却是一声不吭。过了两三个时辰，玲珑终于自己开了门，只见她一手握着一把剪子，一手捏着一团乱糟糟的断发，顶着一头被剪得坑坑洼洼的短发，声音清脆地对满脸惊异的大人们道：“我饿了，想吃碗藕粉圆子。”
第二日琉璃姐在族塾里打听了，才知道前一日有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与玲珑不知怎的在荷塘边上推搡了起来。玲珑半个身子就这么栽进了池塘，滚得一脑袋的泥巴。不过，那混账孩子下场更惨，整个身子都跌进了荷塘。幸而这个季节荷塘的淤泥尚浅，恰巧边上有塾师路过，赶紧把人给捞了上来。据说那熊孩子从亵裤里拧出来的泥水就有好大一盆子。
朱雀台辅雨琴夫人，也就是玲珑的娘亲，得知此事便和自己的夫君商量了一下。虽然族塾里的孩子不是个个都性情恶劣，但夫妻俩思量再三，还是从族里挑了个机灵懂事的女娃娃给玲珑做玩伴，那便是小玲珑一岁的林宝珠。
在那之后，玲珑就不和其他族里的娃娃一起玩耍了，除了和宝珠成日待在一起读书玩耍，竟然喜欢上了舞刀弄剑。原本强身健体并不是坏事，可后来玲珑练武上了头，性格也越来越不像个大家闺秀，开始时不时爬树上房顶。十五岁那年，玲珑怂恿宝珠从库房中偷来庆国舆图，收拾了细软，换了一身男儿装束，想要一起去“闯荡神州”。在准备出发的那个清晨，两人一同在院墙上被逮着，关了禁闭。
闭门思过一个月后，雨琴夫人从三年一度于京城辰阳举办的肆灵会上回来了，同时带回了一名与玲珑同岁的少年——青龙灵族分宗的祁璟云。
彼时十五岁的璟云生得容颜如画，眼神澄澈如水，倒是比寻常的少女还漂亮几分。但挺拔的站姿，以及隐藏在青衣之下的健硕身段，都散发着属于将才的锐利气息。
“玲珑快过来，这是以后保护你的璟云哥哥。”雨琴夫人温柔地把璟云推向玲珑。
“哥哥？可我看着咱们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呀。”玲珑有些不服。
“夫人说，因为我早生一个月，所以是哥哥。但若玲珑不愿意，就不必多加这一个称呼了。”璟云笑意粲然，眼底却透露着谨小慎微。
雨琴夫人忽然想起眼前少年漂泊卑微的过往，微微蹙眉对玲珑道：“璟云是红玉将军托付于我的，同你是相等的待遇，平日里不可意气用事。”
“……是。”
玲珑虽然口头上应下了，起初却是有些不大高兴的，就算娘亲不明说，她心里也大概知道祁璟云是为何会留在自家府中。作为在武艺上天赋异禀的青龙族人，璟云并不只是爹娘寻来“看护”自己的，青龙入府还有另一层意思。
每三年一次在京城辰阳举行的肆灵会，由灵帝召集四灵族台辅及族中要人共同举办。表面上有着一系列祭祖供奉的礼仪程序，事实上还要在会上促成交易，缔结姻亲等，以平衡四灵族势力。嫡宗台辅在其他灵族的分宗里挑选合适的人选，历代之中都算是常事。
爹娘在肆灵会之后带回府的祁璟云，恐怕就是祁家入赘林家的人选。而璟云的年纪，也不大可能是长姐的未来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