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6日。
昨晚没睡好,迷迷糊糊的,一直在做梦。
早上即便醒了也没什么精神。
想睡又睡不沉,一有动静都能知道。
就是不想动,不想睁眼。
妈妈摸着我的额头,说我有点儿低烧。
抱着我洗了脸以后,我好像清醒了一些,没之前那么困了。
睁开眼,看清楚屋里的一切,我一下子就想起来我为什么这么困了。
昨晚,我一直在做梦。
梦很荒诞。
既清晰,又模糊。
我以为梦醒后我就会忘记。
但我没有。
我记起来了。
我将我在梦里看到的那些,告诉了妈妈。
我才说了一点点,妈妈就紧紧的抱着我,轻拍我的后背。
我感受到了她的惶恐。
她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小白,想不想姥爷,我们去姥爷家住几天,好不好。”
我回忆了一下姥爷的样子,一个笑呵呵的瘦老头,每次见到他家特别开心。
嗯,好久没见了,确实有点儿想了。
那个乐呵呵的老头,很护着我。
他会陪我晚上数星星,白天满山跑。
他跟爷爷,完全不一样。
我不喜欢爷爷,但我很喜欢他。
不只是姥爷,还有姥姥,舅舅舅妈,我喜欢他们一家子人。
一不留神想太多,直到妈妈又问我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
我连连点头,“好啊,去姥姥家。”
妈妈见我答应,整个人好像都轻松了不少。
早上煮了点儿稀饭就着咸菜,很快糊弄了一顿。
今天没有雨,地面也不湿,很适合出门。
妈妈简单的背了一个包,带着我,锁上门就准备走了。
屋门的钥匙没有带身上,就留在门头上。
爷爷没在院子里,没有看到他。
大伯家的几个哥哥姐姐好忙碌。
大姐在剁猪草,一个哥哥在烧火,还有一个哥哥站在椅子上用手撑在灶上,应该是在做饭。
两个哥哥差不多大,我分不清谁是谁。
四哥和五哥,是双胞胎。
我不太喜欢大伯家的婶娘,但他们家的哥哥姐姐对我挺不错的。
他们都抱过我。
大姐喂我吃过饭。
哥哥们背着我满山跑着玩,给我摘野果子吃。
他们,真的有把我当作妹妹。
大伯的性子很像爷爷,沉默,话不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婶娘不喜欢我。
不,他不只是不喜欢我,他是不喜欢我们一家人。
她嘲讽我妈妈生不出来儿子,以后没人养老送终。
还有很多不好听的话。
她把妈妈气哭了好几次。
她还不让哥哥姐姐到我们家来,不许他们带我玩。
大人们都说小孩子记不住小时候的事。
他们都觉得我是小孩子,记不得那些事。
可是我记性超好。
我都记得。
他们不知道,从我开始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能够记事了。
虽然一两岁的孩子记不住太多的事,但刻骨铭心的一些,总是记得格外清楚。
一开始我谁都没有告诉,连妈妈也不知道。
我讨厌婶娘,看到她了也从来不叫她,就跟没看见一样。
妈妈说了好多次,我还是不喊人。
直到有一次我偷偷的骂婶娘,被妈妈发现了。
我才告诉了她这个秘密。
妈妈哭笑不得的教育了我。
她说,那是她们大人之间的事,不应该影响到我们下一代。
“婶娘虽然有跟妈妈吵架,但他们家哥哥姐姐对你不好吗?他们也就是当着你婶娘的面的时候,不理你而已。哪次在山上摘到果子了,没偷偷给你?小丫头你不可以这么没良心,不能因为我和你婶娘的事,跟你哥哥姐姐生了间隙。”
“他们是你的家人,不是你的敌人。”
好吧,本姑娘大量,以后叫她一声婶娘吧。
嗯,没看到婶娘,她应该是跟大伯一起下地干活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大人们下地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
大人们下地干活,孩子们在家做饭。
大伯家的那两个哥哥好像只比我大两岁还是三岁,已经在搭凳子做饭了。
而我,连火都不会生。
我虽然一直跟着妈妈去地里待着,但属实也没干过农活。
倒忙帮过不少。
给灶里添柴。
直接塞进去很大的一根,直接把火压熄灭了。
玉米刚出苗去除草。
妈妈拔草,我拔玉米苗。
翻红薯藤的时候,妈妈在前面翻,我在后面翻。
我把她翻好了的又翻回去了。
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帮到妈妈,尽给她添乱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小院,快要拐弯下山了。
小院越来越远,大槐树也越来越远。
我晃着昏昏沉沉的头,好像看到了爷爷。
他站在院门口。
他站在大槐树下。
他在看着我。
明明很恍惚,但我清晰的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们。
一直到看不见,这种被注视的感觉才消失。
仅仅消失了瞬间,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不是同一个人的目光了。
妈妈好像察觉不到。
我晃着脑袋,趁机寻找目光的主人。
然后,看到了站在地里的大伯。
婶娘和二哥蹲在地里忙碌。
只有大伯静静的站在离我们更近一些的地边,静静的看着我们。
他像爷爷一样看着我们。
沉默,平静。
让我突然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梦里的那个人,那个人的眼睛。
梦里,梦外。
他们都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我。
我突然知道害怕了。
忍不住一个激灵,寒意从后背一下子窜上来。
要起鸡皮疙瘩了。
我小跑两步拉住妈妈的手,说:“妈,我们快点儿吧,我想姥爷了。”
妈妈没说什么,直接抱起我,快步赶路。
拐弯,下山。
看不见大伯家的庄稼地,更看不到我家所在的那个山头以后,寒意才消失。
爷爷看不到了。
大伯看不到了。
好像不害怕了。
头有点昏。
好困。
我要睡了。
一觉睡醒,应该就到了吧,应该就能看到姥爷了吧。
还是姥爷好。
待在姥爷身边,我应该不会再害怕了吧?
但愿如此。
迷迷糊糊,我听到了姥爷的声音。
应该是到了。
只是,我为什么睁不开眼。
动不了。
看不见。
只有声音。
“有些发烧,不严重,我抓点儿药熬了给他喝,一服药见效。然后睡一觉,发发汗,醒了就退烧了。有我在,放心。”
是姥爷的声音,很安心。
我放心的又睡过去了。
(母亲代笔)
————
母亲留言:
我越来越恐惧这个地方,恨不能马上就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梦,又是梦!
诡异的梦!
而且,小白也梦见那些东西了。
我该怎么跟她说?
我自己都不清楚那是些什么东西,又如何能够跟小白说清楚。
父亲让我带着小白回娘家住,我本来还在犹豫。
但现在,我确定自己是应该这么做的。
我要对我的孩子负责。
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回到爹爹身边!
爹爹会保护我,也会保护我的孩子。
这一刻,我无比的庆幸,我的爹爹还活着。而且他承诺过,他会保护我和我的孩子。
我的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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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父亲突然过来找我借菜刀。
他说,他想砍只鸡吃。
他说,我家的菜刀比较锋利,特别适合杀鸡。
我家的菜刀几天前刚磨的刀刃儿,自然很锋利。
我记得,磨刀的时候,父亲有看到。
一把年纪了,记性还这么好。
杀鸡的刀不能太钝,不然鸡和人都遭罪。
我爽利的把刀借出去了。
父亲做事一向麻利,杀只鸡也就分分钟的事儿。
我想着,估计用不了多久,父亲就会把刀还回来。
然而,并不是这样。
他今天格外磨叽。
拿着刀在大公鸡面前比来比去,好像在寻找合适的下刀点。
比划了近十分钟。
突然,白光一闪,鸡头飞落在地。
一刀枭首。
我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动作。
公鸡应该也没有反应过来。
没来得及叫出声,身子抽搐了几下,才彻底死去。
地上都没有飞溅的血。
但杀鸡的那把菜刀,明显不对劲。
正面,背面,除了刀柄之外的地方,一片红。
像是被人用血刻意涂抹过一样。
我杀过鸡。
用完后的刀不可能自然就成这样的。
心里有疑惑,但想想这两天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便觉得,在这里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奇怪。
你爸爸离家前特意叮嘱我,不要插手老爷子的事。
不问。
不管。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我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我即便发现了异常,也当作没看见,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今天的这只鸡,父亲处理的真磨叽。
等处理好这只公鸡后,刀上的血已经干涸了。
几朵槐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刀上,被血固定在一起。
红底,白花。
父亲拿起刀。
掬水,泼水,抹刀。
白花顺着血水流走。
正面一抹,反面一抹,整把刀光洁如新。
他把刀还给我。
我发现,这刀,比之前更利了。
“刀收好,睡前放到枕头底下,晚上别睡太死了。”
父亲的话不多,叮嘱完就走了。
但我知道,夜黑以后,不好过。我已经打算一夜不睡,睁眼到天亮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夜晚这般危险,这般难熬。
我更没有想到,连小白你,也被困在梦中。
我以为我牵制住了它们,你可以睡个安稳觉。
对不起,妈妈被它们骗过去了。
对不起,妈妈没有注意到你的不舒服。
如果不是你告诉了我,我根本不知道你被那些东西也拉进了梦里。
我很抱歉。
虽然我尽力了,但没有保护好你。
这是我的错。
永远离开这里的想法更加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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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我不想去辩解什么,我只是陈述着已经发生的事情。
人的记忆是很不靠谱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发生过的事,会在记忆里模糊消失,面目全非。
那些让我们恐惧的,无法说出口的记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我们的经历外人不知不懂。
我们不是疯子。
不要试图得到外人的理解,不要因为自己的特殊而迷茫癫狂。
小白,妈妈和爸爸,会护着你。
我们尽力,让你过上与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
你爷爷还回来的刀,非常锋利。我怕放到床上伤到你。
不过,你很乖。
对我放在枕头底下的菜刀完全没有兴趣。
大门锁好,三道门栓放下。
刀和斧头都别到门上。
我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就赶紧回到卧房。
你在乖乖等我。
我轻轻哼着童谣,很快把你哄睡。
然后我握着菜刀守着你,完全不敢睡。
头顶的电灯开着,床头柜上的煤油灯我故意没有灭。
夜很静。
我紧绷着,耳听八方,却只有床上怀表走动的机械声。
怀表就在眼前,我却不敢一直去看时间。
我怕分神。
大约子时,煤油灯火苗跳跃,几度欲灭。
无风。
我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等待即将到来的事。
火苗灭了。
我听到了撞门声。
撞的是堂屋大门。
一下,两下,三下……
我握紧刀,抱紧你,看向堂屋。
眼前一暗一亮间,我看到了外面。
我的视线透过了大门,看到了来袭的那些怪物。
乌漆嘛黑的一群围在门外,在有序的撞门。
除了那些黑漆漆看不清面容和形状的怪物,还有几只狐狸。
我确定,那就是狐狸。
有一只最大。火红色的毛发,眼里都是愤怒仇恨。
那只狐狸我见过。
你满月的那天夜里,它要冲进屋抢你,被你爸爸砍断了尾巴。
断尾长出来了一截,但依然是断尾。
那一次,我抱着你在床上,你爸爸守在门口,直接赶走了它们。
而现在,我不敢离开你。
大门很快就会被撞开,没有人守着门,那些刀斧估计挡不住它们。
果然,没一会儿,门被撞开,它们一拥而入。
刀斧加身。
黑影一入门就被劈碎,如灰尘般洒落。
“啊!”
“啊!”
又是几声痛叫。
几段狐尾落在门边。
除了那只红狐,其余几只都被劈出去了。
刀和斧头就插在门口,上面都带着血,旁边就是狐尾。
断尾被赶出去的那些狐狸,明显有了畏惧,踌躇不前。
已经进门的红狐看着门口,“你们守在门口,我进去带走那个孩子就行。”
它说完就冲了过来。
我看着它一下子就到了卧房门口,到了我窗前。
我抱紧你,挥舞着菜刀。
或劈或砍或挑,完全顾不上招式。
我好像有几次都砍到它了。
感觉过了好久,刀快挥不动了。
它跳跃的红影让我发晕,我完全看不清它的位置。
完全凭感觉凭毅力僵持着。
终于,它停下来了。
它停在卧房门口,浑身是血,满身刀伤。
它看着我,开口,“你的勇气让我很惊讶,但你护不住她。这个孩子,我们一定会带走。我们下次再见。”
说完,它跑出去,招呼着门口的狐狸离开。
灯光好像亮了些。
我看不到门外也看不到大门了。
我的眼睛恢复正常了。
他们,应该是走了。
我身心疲惫,却不敢放松。握着刀守了一夜,直到天亮。
你醒之后,我才知道,你也被困在梦里。
你说,有一只红色的狐狸跑到了家里,要带你出去玩。
你说,有一个很高很高的人堵在门口,他不让你出门。
你说他穿着一身长衫。
你说你明明看不清他的脸,但就是知道他年轻,却一开口就叫他老爷爷。
你说,他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你,直到你回到床上再次睡去。
小白,我一听你的描述,就知道他是谁。
你不应该叫他老爷爷,你应该叫一声老祖宗。
我曾经听你的爸爸说过一些关于这位祖宗的事情。
他的墓,就在后山。
他的名字,在吴家族谱里,是可以找到的。
我很感激他,在这个夜晚,帮我保护了你。
或许,以后你还会在梦里遇到他,但请你不要害怕他。
他一直都在守护着吴家的孩子。你的爸爸,在很小的时候,也曾经被他保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