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过几个摊位,就会有一张小课桌,课桌后面坐着一个人,无一例外都是穿戴整齐、精神昂扬,特别神气。
他们手臂上还缠着一圈红色的绸布,绸布上写着字。同样的绸布也挂在小课桌前面。
西山说这叫会计,是每个生产大队里收钱的。
凑在摊位前挑选完东西的人,最后都会到那个桌子前面,一脸陪笑地朝红臂章递出几张钞票,等着红臂章在一个本子上记下这笔交易,然后才点头哈腰地走。
西玖玖又有主意了,这个活儿不错呀,只要坐着收钱就行哎。
西山走着走着,在一个摊位前停下了。
西玖玖以为他要买什么,伸出爪子拍他的肩膀,想跳下去帮他挑。
西山没理她,跟摊子上的人打起了招呼。
西玖玖听声音耳熟。
原来是大兴,这是长山漾的摊位。
大兴跟西山聊着,刚才还在串门子的大庆就跑过来了。
“大山哥,你也来啦。”
“哎。”
大庆轻轻踢了一脚地上一个盖着渔网的大盆:“咱们村这回可长脸了,就我们有鳝鱼卖。”
西山心痛着呢,但面上不动声色,蹲下来掀起渔网:“呦,你们捞的?”
大兴笑道:“昨天不是下暴雨嘛,好多鳝鱼顺着涨水跑进田里了。不知道哪张嘴,把鳝鱼的事嚷嚷开了……”
他横了大庆一眼,继续说:“夜里大队长就叫我们大家都去捞,今天好拿来卖。”
大庆挠挠头:“嘿,过了磅的,有八十斤呢。都是队上的东西,咱也不好悄悄占了不是?”
大兴苦笑:“看的人多,买得起的没几个,也就百田漾,这回他们赚了不少,才舍得买十斤回去全村吃。”
大庆有点贼眉鼠眼的:“不止十斤,吴老六说叫我们都留给他呢,他收摊了还要来买的。”
八十斤……西山更心痛了。
西玖玖在后头也是“嗷呜”个不停。
西山打了个哈哈,去看其他东西,无非是干菜、芋头、小白条,数量少得可怜,铺在地上寒碜得很。
大兴说:“你去前头百田漾的摊子看看,今年他们风头最大。”
大庆立刻说:“我带你去。”
西山忙拒绝:“不用了,我自己找过去,你们今天辛苦,别带着我跑了。”
说着就走了。
百田漾他是知道的,方圆百里,好的铁匠都是他们村出来的。
而且他们村的地肥,种什么都能比别的村大一圈,这几年日子也比其他村好过一些。
西山本来就是要找百田漾买铁锅的。
百田漾的摊位前人头攒动,好多人手里都举着牛皮纸包,挤在会计的桌前要结账。
西山凑上前,挑着担不大好挤进去,只得踮着脚站在外圈,使劲儿朝里看。
他猜可能是什么新的趁手农具,自己就也想买一点。
西玖玖更加看不到了,急道:“我也要看,汪呜。”
西山果断将小狗顶在头上。
“你替我看看,是什么?”
西玖玖看了一眼就觉得无趣,但站这么高,她能把大半个集市尽收眼底。
她开始东张西望,看得津津有味。
西山又问:“里头卖什么?”
已经有人朝他盯着看了。
一个半张脸黑、半张脸白的傻大个,头上顶着一条狗,这不比那些寻常能见到的瓜果蔬菜稀奇?
“大兄弟,你这狗也是卖的吗?”一个看起来就是城里人的大妈问道。
西山赶紧把小狗从头上薅下来,塞进背篓:“大姐,我不卖的。”
那个大妈好像对狗很感兴趣,眼珠子还黏在狗身上。
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包:“快卖光了,你现在排着也买不到了。要不我拿这袋子跟你换,反正我也是买个新鲜,家里的兔崽子们指定不爱吃的。”
她打开纸包,掰了半个黄乎乎黑黢黢的东西给西山:“大兄弟,你尝尝。”
西玖玖探出头:“汪,别吃,是屎坨坨。”
西山早上只顾着给阿七他们煮了点粥,自己一口都没吃,就饥肠辘辘地出门了。
他听到是吃的,口水就分泌出来了。
再听到是屎坨坨,西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大妈笑道:“闻着馋吧?也亏他们能想出来,把野菜、玉米芯子、麸皮全部舂碎,加上拿纱布搓洗过的芋头,再放点猪油进去拌一拌,煎得焦黄……你来晚了,早上在这儿现煎的,那味儿可香惨了。”
西山觉得猪油应该放得不多,因为现在只闻得到麸皮的气味。
西山觉得这的确跟屎坨坨也差不多了。
他看着抢购的人们,心底生出一丝悲凉。
他一回来就捡了个宝藏小狗,从此还真没为吃的操过心。
他现在才真切地想起来,曾经他们是多么穷啊。
竟然连个玉米芯子碾的饼都能被蜂拥抢购。
西山摇摇头,谢过大姐,问:“这不是百田漾的摊吗?咋卖起贴饼子了?不卖锅?”
大姐朝边上一指:“锅在边上呢,不排队。”
西山谢过,挤到那头去了。
百田漾的村民看到终于有个来买锅的,笑道:“嘿,你不买点饼吃?”
西山看地上只有两口黑铁锅、一口没装把手的小炒锅,另外还有几个锄头、几个铲子、一把菜刀。
“你这生意真好,都快收摊了吧?”西山寒暄着。
那人一愣,旋即苦笑:“我们出来就带了这么些,一样没卖出去呢。”
他和同伴对视一眼,都笑了:“这饼倒是卖得快,吴六子的主意是好。”
“就是,要不是他脑子活泛,咱们这趟可能连一个子都挣不到。”
那人像是在自嘲:“大家日子都艰难,都没米下锅,还买什么锅呢?”
西山问:“我买,多少钱一个?”
那人眼睛一亮:“呦?兄弟,你家砌新灶台了?”
西山只是淡淡地敷衍道:“家里锅锈了,烂了。”
他上手一摸。
那人忙说:“您放心,千锤百炼。今年收不到多少铁,我家老子半年就打了这一对锅,一点都没惜力。”
他骄傲地给西山看锃亮的锅底,上头还隐约可见一些捶打过的小圆点的痕迹。
“足足十八斤生铁,要您十五。”
西山咋舌。
他这趟出来,拢共全部身家十八块钱。
他还想买两口锅,这不得三十?
西山正在犹豫,只听边上有人喊:“没了,最后一勺面浆了!”
人群吵吵嚷嚷了一阵,然后一下全散了。
西山抬起头,正对上一直忙着摊饼子的那个人的眼睛。
那人目光一闪,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