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映雪那双如秋水般的明眸却是越发涣散,她看着虚空,似是想起了很遥远 的事情。
她轻声道。
“阿景……我想维屿哥哥了……也不知他做的杏花酥……”
百里暮景只听过一次逄映雪说起逄维屿,对他的印象并不怎么深刻,但当下却努力想将逄映雪与他说的所有话都一一记在心中。
逄映雪思绪开始变得混乱,继续喃喃道。
“阿景,我死后……将我火葬了吧……”
明度城不是她家,夜郎城更不是。
如此,还不如消散在天地间。
百里暮景眼睫低垂。
“映雪……”
逄映雪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声音也越来越小,只自顾自的喃喃,似乎并不在意百里暮景是否能听到,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般。
“阿景……也不知玉兰花开了没有……许久不曾见过满园玉兰的模样了……”
百里暮景听见逄映雪的话,知她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
心中忽地涌起无限悲凉。
她院中的玉兰明明是三四月才开的。
离玉兰花开,至少还有四五个月。
但他还是答道。
“映雪,再等等,等明年玉兰开了花,我们便去你院中住一段时日,等花败了,我们再回去可好?”
逄映雪并不回,或者说,她已经听不见百里暮景的话了,继续道。
“阿景……我走了以后……这世间便只有我哥哥一人了……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他了……”
“阿景……让我哥哥远离俗世纷争吧……”
“寻一世外桃源……安享余生……”
逄映雪抓住百里暮景的衣袍,眸中荧光点点,似回光返照,看着百里暮景,低低哀求道。
“阿景……你答应我……好不好……别再让我哥哥卷入这些危险之中了……”
百里暮景连连应道。
“好,映雪,我答应你,我一定照顾好你哥哥。”
逄映雪闻言,这才泄力般将手无力的垂下。
百里暮景感受着手下逄映雪越来越冰冷的身体,满是仓惶无助。
他不断的埋怨着自己,不断的陷入自我否定之中。
为什么他要布这个计划,为什么他要瓮中捉鳖……
为什么修了仙,却连心爱之人都救不了……
逄映雪说话断断续续的,直到百里暮景彻底听不清。
又有泪水落下,逄映雪费力的抬起那只苍白冰凉的手,轻轻触了触百里暮景温热的脸颊。
似乎想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百里暮景见状低头将自己的脸颊靠近逄映雪。
可还未靠近,逄映雪那只苍白的手便脱力般垂下,轻轻砸在清白的雪地上。
她的手几乎与满目的白融为一体,却又被万花隔离。
轻触着那片冰凉的雪地,落在万花之上,可百里暮景视线之中,满地鲜红,只余逄映雪手上的涟白。
风雪呼呼作响,吹起哀伤的悼歌。
卷起细碎的花朵,轻飘飘的落在逄映雪乌黑的发间,落在她雪白的衣裙上,轻抚过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
她容颜恬淡,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的躺在百里暮景怀中。
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正正落在一片艳红的娇蕊之上。
像雨后的露珠一般,摇摇晃晃盛在其中,一刹芳华,最终与它主人一般,归于平寂。
逄映雪其实并无任何悲伤,反而尽是释然。
她演了那么多年,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还在演戏。
她一会儿是明度城的十七小姐,一会儿是夜郎城的少夫人。
有时候她甚至都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直到闭上眼的那一刻,她才蓦然想起晴阳,那个与世无争,山水清清,白云潺潺的小镇。
是了,她既不是明度城的十七小姐,也不是夜郎城的少夫人,她只是晴阳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
她不会因为没有灵根不能修炼而被冠上花瓶废物的名声,也不会因为无用便被人随意舍弃。
她只是晴阳镇一个无忧无虑,没什么用,也不需要有用的逄映雪。
那个每天最大的烦恼便是今日吃什么的逄映雪。
可时间一直在往前走,回不去的,所有都只能被留在记忆中。
这么多年,她对百里暮景,对百里鹤尘,都只有利用。
她恨百里暮景带人将她赖以生存的晴阳镇屠灭,恨夜郎城城主明明有足够的资源却贪得无厌肆意抹杀凡人。
也恨她父亲,那个风光无限,御下有方,实则懦弱无能腐朽不堪的父亲。
她更恨逄豫年。
这个她名义上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却与百里暮景里应外合,知晓百里暮景的一切计划,甚至参与其中的屠夫。
他们那日原本可以提前撤离晴阳的,是他一味阻拦,瞒而不报,只将她骗离。
等她再回去时,原本山清水秀的晴阳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一地黄沙,满目疮痍。
那时她以为自己只有外祖父和哥哥了,可后来才发现,她什么也没有。
逄豫年留下她,并不是什么兄妹情谊,也只是物尽其用,享受猎物消亡的过程罢了。
若他真的在乎感情,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从小对他关怀备至的母亲,连同晴阳镇的所有人一起坑杀呢?
逄映雪直到灵魂彻底消散,都没想明白为什么逄豫年那么多年能伪装得那么好。
骗过了她,骗过了母亲,骗过了晴阳镇所有人……
百里暮景不知在雪地里待了多久。
这才颤颤巍巍的起身,抱着逄映雪往夜郎城的方向走去,身形萧瑟而麻木。
对不起,映雪。
原谅我的自私。
我不会将你火葬的,你要留在我身边。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心为我。
所以,你要留在我身边。
他永远记得初见时逄映雪的青涩,记得她站在山间一株玉兰树下时的惊为天人。
满树玉兰争奇斗艳,唯独她比花摄人。
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唇不点而红,眉不点而翠,翦水秋曈,眼眸明丽,似玉兰仙子误入凡尘,烟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一颦一笑,皆撞在他犹如一潭死水的心扉。
他原本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且修仙之人原本便亲缘淡薄。
他自小被封为少城主,整日提心吊胆,如临深渊,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唯恐一个不慎便被人从高台拉下来,跌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