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莺落在竹篱上，滴溜溜的圆眼珠子欣悦而又警惕的再一次打量着这个新到的小院子。其实它落下时便将这一带看得熟了，它是从北边天目山上顺着山风滑过来的，大概在空中飞了十来里远，再飞过去便是临安县城了，它不喜欢那里的喧扰，因为总有很多海上的商人从钱塘过来，马拉人背地将着各种货物经临安往西边的歙州、豫章一带去。
它在空中一下子便收住了翅，在临水岸边饮了几嘴水，它本意想在水边草丛里翻拣几条虫子下肚，末春的草虫都是肥淌淌的。可是水里有几个野孩子立即朝它扔石籽。那石籽比它的半个身子还大，春莺飞了起来，望着水边的村坊飞了过去。一会便落在了一棵大榕树上。这树上什么样的鸟也有，底下禾场里也有一群野孩子，一个个都手舞着竹棍往来喊杀。春莺觉得不安稳，便顺着左边的一条道飞了进去，一会的工夫便落到了这户民居的竹篱上。
这是一个当面三间，里外三层的竹篱茅舍，前后有院，里里外外都很整齐、干净。锄头、钯子、扫帚之类的器具都倚墙倚篱的摆列在前院右侧。左侧的角落里是一只黑红的大水瓮。不远处挂在篱笆上的是一张破旧的渔网。再过来便是搁在篱笆角上的吸引春莺落脚的一篮盘的鱼仔了。春莺犹豫很久了，院中当门纺绩的两个妇人还没瞧见它，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话。可是这边，在水缸与篮盘中间，蹲地上就着木盆洗着桑椹的两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早就看见了它，四只白嫩的手虽然还沉在水盆里，却有一会没说话动作了，都直着脖子鼓着眼望着它。
春莺讨好的唱了一会歌，俩个丫头你眨眼我努嘴的做出怪样子来。那边一个声音轻轻地哟了一声，极像是赞美。春莺得意的抖了抖羽毛，扑啦一声便跳到了篮盘里，它好奇地朝半干的鱼仔啄下一口。突然那个窄袖褐黄裙的丫头将手一鼓跳了过来：“嗬！嗬！”春莺失望极了，起在半空，望着南面的石镜山去了。
这时梳着小髻的青衣少女抱着膝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完了她念道：“雀入官仓中，所食能损几？小小姐，你让它吃几口罢了么！”小小姐脸上红了红，翻了翻鱼，原复坐下，问道：“小朵，才念的还是诗？是你写的还是我嫂子写的？”小朵摇头，按了一颗桑椹在小小姐口里道：“不是！还是那写‘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的丑罗写的。”罗隐是新城人（原名罗横），就住在石镜镇的南边，离临安县临水里不过八十里，他写的诗临安人自然知道。不过小小姐老是不信她的话，这时她又问道：“小朵，你见过他不成？便说他丑！”小朵摇头道：“新城三罗，罗横最丑——人都这般说的！”小朵嘴巴儿尖，将话说得斩钉截铁。
“家娘，这不会下雨吧？”转着纺车的年轻妇人看着天问道，那儿已经堆起大片黑云。那中年妇人抽空子瞅了眼道：“不会，风大，一会就吹过去了，要下也下在石镜镇上。”她一直弯着腰小心而仔细地往剖开的鲫鱼上抹盐。
这时小小姐和小朵都莫名的笑了一下，不一会儿就舍了盆，雀儿般嘻笑着追逐起来。一个唤道：“小姐，小小姐又道非礼之语！”一个唤道：“嫂子不是，是小朵说要嫁给钱票！”那个道：“是小小姐说她要嫁给罗丑子！”接着是一阵兴奋的尖叫，两人追出院子去了，不多会折了进来。
那小小姐意兴阑珊的跑到中年妇人身边，叫声娘趴在了妇人的背上，小朵也绕过来了。妇人初不当意，突然却哎哟地唤了一声。年轻妇人慌忙站了起来，一把拉开小朵，扶过去道：“小妹，快莫压着娘！”小妹这时才直了腰，她知道她娘腹里有弟弟了。正在中年妇人缓着气的时候，柴门外有个半大的孩儿跑了进来：“水丘婶，钱吴嫂，钱小妹，钱票又在河边和人厮打！”钱小妹没好气地嚷道：“他打他的，你嚷什！”那孩子见话不好，转身就跑了。年轻妇人扶着水丘氏缓着，听了流矢吩咐道：“小朵，去看看。”
“他又不听我的！”
小朵蹭着不肯动，刚才她家小姐拉她时掐了她一下，她心里有些不愤，况且钱票那厮也确实不听她的。水丘氏道：“小妹你也去，三人一起寻寻你祖爷，看人踱到哪儿了。”钱小妹和小朵便前后相随去了。水丘氏重又坐下来腌鱼，她的儿媳吴月娘走过去泼了木盆中的剩水，将盆倚篱立了，也坐回了纺车前。
吴月娘今年十八岁，到钱家嫁给钱留其实也才是去年的事。在那之前，她天天都坐在自家大宅子的后花院里，看护花草，呤读诗书。除了小朵，还有四五个大小婢女围着转。那时她可不会照料人，也不会纺麻、腌鱼的。不过她倒是喜欢现在的生活，因为她的丈夫，更重要的是她希望她的父亲、母亲能够安心，为了这桩婚事她家可闹了好一阵子。
那还是前年初秋的事，一次她去她父亲的书房要找本书看，本来希望找到一本传奇，她看过李朝威写的《柳毅传》，故事中柳毅与龙女的相会相爱相守让她很是欣羡。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回头看见案子上放着本《许负相书》，拿起来看时，里面却掉出封书子。一看可不得了，在她叔父的书子里她第一次看见了她未来夫君的名字，叔父的信不长，只是说“两浙人物无有出于此子者，弟但恨无及笄之女”云云，劝她父亲将自己许给这个叫钱留的。
看完书她不动声色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钱留便如影随形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渐渐，在她的想像与梦境里与柳生合为一人，他人物风流、文章俊雅、侠肝义胆。可是在钱留在她心中愈发光灿时，她的父母依然没有向她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