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眼看过小王庄后,王仙芝决定将营地从光善寺迁过来,庄堡易守难攻,离沛泽也更近,屋舍也多,比山中强煞!义军的士气重新鼓舞起来,搬进了庄子,一似回了家,脸上都是欢喜的。庄内什物都不缺,何氏开始操持过年,也准备料理十来起婚事,完全是大门大户年时腊月的光景了。
小王庄一破左近强横的庄堡都敛了气,他们一面尽量应承小王庄新主人的要求,一面往县里、州里告诉。实事上他们也交了好运,皇帝于十二月初便下了诏命——敕令天兖海军、天平军、宣武军助攻徐州庞勋余党。只是这道敕命下得有些不考究,腊月里动兵杖,到邻居家屋檐下过年,这军队如何开拔得?
这个消息很快就到了王仙芝耳里,皇帝诏命上虽说指明是庞勋余党,可是很明显,四镇军队在剿贼时是不会对自己加以甄别的。兖海军南下徐州必经过金乡,天平军南下也必经过金乡,宣武军从宋州东来也要擦着金乡过,到时四面都是官军,怕是逃也无地可逃了!揪着人论了几次,没人主张走,天寒地冻的,走也不知往哪里走,若是官军已经发动了,不好倒撞在了人刀口上!官军未动,那这里更不须急了,年节也没几天了!
也是这个理,下面士卒也没人愿意走,甚至有人说能恁地活上几年便是做了神仙了,怎好强的?其实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人情孰不贪安,他也是个人,往年身边跟着一伙兄弟,要吃要穿,在家守不得妻儿,如今跳在了灭顶的泥水里,今日不知明日的事,这安就愈发难得了。除了进退大事,其他事他还是不管,不在房里坐着看许氏缝衣做鞋,便在檐下看儿子使弄枪棒,然后早晚去看季逵与王璠几回,他真是怜惜王大庄主的!
小王庄的庄堡是四合的五层堡楼,堡外散着不少屋舍,里面还排了南北二堂,东西两舍。王仙芝住在东舍,王璠吃锁在南堂左边的一间书室里。这天晡时左右,信步走过去,轻咳一声,在窗口敲了敲,探问道:“庄主,王二又来搅扰了!”便听到王璠冷声道:“王仙芝,别张狂,有还你的时候!”王仙芝一笑,今日倒平和不少了,便问可否进房坐坐。王璠还是冷声冷气道:“进来——本庄主可不保你的生死!”王仙芝便要推门进去,看守的士卒拦不得,便掣出刀站在门框内,恶狠狠朝里面瞪着。王璠见此情景不由地仰脸大笑起来,笑毕却又低头看他手中的书。
王仙芝也不说话,对案的墙上挂着一幅写真,画的是一个紫袍玉带的贵官,题字处污了一大块,识不清了,大概是写的先公先祖,多半就是王璠的祖辈了,也真了不得,如此显赫!正赏看着,王璠在身后开了口:“王仙芝,你他娘的到底是什意思?要图什的?一身性命在此,不必藏着掖着!”
王仙芝转了身,到对案坐了,叹声道:“说来庄主也不肯信,王二少年便入江湖,三十年来,家无余财,只结识得一班生死兄弟,亲戚恼我,问我为的什,我也难说道明白,只是见了英雄豪杰心里就欢喜,非得与之结交不可,不然心中闷闷,如失手足!庄主问图得什,王二图得便是这,把酒言欢,尽弃前嫌!”王璠怔了怔,猛然将案子一拍:“荒唐!你破我庄堡,杀我家众,至今兄弟妻子生死不知,此仇不共戴天,我与你有什欢可言?”
王仙芝低了头,外面送酒食过来。王仙芝筛酒道:“罪恶深重,故望庄主海涵,王二在贵庄也住不长久了,至于生死更是难料!”王璠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问道:“怎的?”王仙芝道:“天子诏令天平、兖海、宣武、徐州四镇共剿庞勋余党,虎豹未伤,狐兔先亡,这是必然之事!”王璠见他这个畏怯样,不觉又笑了来:“那姓尚的说你要做太宗皇帝,区区四镇军马就破了你的胆?”
王仙芝吃了一口酒道:“那厮胡说!反如今是确实造了,做皇帝却是梦里也没有想过的!”王璠道:“造了反不做皇帝做什?”王仙芝道:“也是不得已,不过想寻条活路!”王璠又一次大笑起来,英雄好汉岂作此等言语?这厮看来不过是一村夫憨贼!王仙芝也笑,死里求生也确实可笑。
“哥哥!”
蔡温球唤了进来,指着王璠道:“这厮好没道理,兄弟妻子从暗道走了,却咬着牙问人要!”王璠一时止住,王仙芝欢喜,问是怎么回事。蔡温球道:“长安在庭中使棒,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鼠来,吃他一呵,钻到那巴蕉丛里,寻过去不见踪迹,却发现了一个拳大的洞穴,棒了搠进去没底,脚下又不实,将左近巴蕉一拔,竟提了起来,下面是空的,好宽长的一条暗道,人还没有下去,估计是穿到堡外东边好远了!”王仙芝笑道:“我上午还说他的,有空多使几路枪棒,也不是玩蚁逐鼠的年岁了!”便道:“庄主,王二的罪恶轻了不少,令弟等必然平安!”
王璠哂笑道:“王仙芝,你既有好意,何不放我走?”蔡温球道:“王庄主当日怎的便不放我走?却剥了我衣晾在风里,不是我那兄弟计高,今日岂还有命在?”便过来拖王仙芝。
王仙芝道:“庄主走了,王二便真是欺主之客了!”王璠恼了,恶声骂道:“小人!奸徒!面善心恶,口是心非!”蔡温球折回身要奈何,王仙芝拽了走了出来,这几句话骂得也不冤,他想过放人走的,可是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敌友未分,放虎归山,一旦引了官军来攻,降伏的庄客从中接应,那一军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转过来,庭中已围了一圈男女,许氏、何氏都立在那里,说徐唐莒、王重隐领着人进去了;又说亏得长安眼尖,不然夜里丢了脑袋也地方寻去。也确实是这样的,有这样一条路,危急时撤退也容易,敌人寅夜摸进来也容易!等不了多时,王重隐钻了出来,说暗道从东塘下过,尽头便是王璠兄弟王琰的那处坟丘。说完又道:“阿叔,这暗道还是堵了安稳,要急用时再挖也不迟的!”他娘就道:“是这个话,不堵上我是睡不安稳的!”何氏就住在西舍,对着东舍,凑成一个中庭。
王仙芝点头,正指划着,徐唐莒却出现在了后面,他是从前面绕回来的,却也不说暗道的事,开口便说李重霸遣使到了庄口,尚大问他见不见。王仙芝道:“为什不见?”便往外面走。徐唐莒道:“这厮们言语不善,恐不是将了好来的!况且朝廷正要讨庞勋余党,这李重霸不都说是庞勋旧将?”王仙芝道:“言语不善更得见,与王庄主这场斗不就是几句恶言语惹出来的?朝廷要讨他,也正好相交,也正合相交,船大船小,都在浪里,分什你我!”
堂上就尚君长和许勍,其他人不是吃酒便是赌钱去了。许勍便要去排衙仗,王仙芝道:“也不必排,人家是闹过二十州的正经军家,什的大阵仗没见过,排出来脸上贴不了几钱金倒惹得人笑!”这话似大实小,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岂可轻视的?且这厮们来得不善,不震慑之,倒愈发吃他看得轻贱了!许勍心中虽有话却也没有说谏,他对王仙芝其实有些失望,仁善而固执,不似王霸之主!善人可以为邦,岂能宰制天下!
不多会,堂外一路革靴踩鼓似的响了过来,到了阶下,蔡温球迎着一引,便走进来了一个着赤袄披白毡的汉子,眼睛转看着,便摘了头上的黑色浑脱帽在手,头冒热气,露出了真容,头大多肉,眉淡鼻钝,陋得很,身也不长大,这厮走近了,嘴一努便冲着王仙芝道:“你便是王仙芝?”
“放肆!”
尚君长呵了一声,王仙芝却笑道:“对!我就是王仙芝。敢问朋友大姓?”这厮貌虽陋,眸子却亮,照得一身都有了神气!陋汉道:“我乃已故大会明王、天册将军麾下大将——微山寨、独山寨二寨押寨使李重霸衙前小将李详!”李重霸这个名字王仙芝是耳闻许久了,可是这么官样的称号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笑着致了意,便请李详坐下吃碗热酒再说话。
李详却不坐,依旧昂着头道:“王仙芝,你可知这微山寨、独山寨方圆九百里都是咱李押使所管?”王仙芝道:“委实不知!”李详道:“便念你无知,现在听好了!小王庄乃我家押使治下百姓,你若悔罪知罪,三日内搬出小王庄,庄内人口、财货、器物非你将来者,一星一毫不得将走,能如此我家押使便赦你之罪,否则大军东来,杀无噍类!”尚君长不由地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朝庭已下诏四镇讨庞勋余党,李重霸亡在旦夕,却来戳舌头装鬼,也是可笑之极!”
王仙芝却道:“小李兄弟,既蒙押使赦罪,仙芝感激不胜!也是凑巧,适才我还对王庄主说起明春便要告辞,庄主倒有些吃惊!”故意顿住,要看这厮如何应对。李详笑道:“王仙芝,你是嘴里住华陀、舌头飞扁鹊,张口就肉白骨活死人。王璠已死,我家押使耳眼通天彻地,你却来哄赚,当罪加一等!”王仙芝笑道:“王庄主确实平安无事,便在南堂书阁坐着,仙芝现在便可领公往见!”
李详却道:“平安也罢死了也罢,这方圆九百里都是我家押使治下,王璠也是我家押使治下之民,我家押使说什便是什——三日内搬离此庄!言已至此,莫劳大军!”说完戴了帽子,走到侧案前便筛酒吃起来。
王仙芝道:“此事非小,容仙芝思想思想,不知李押使目前在哪个寨子,我好使人回话。”李详道:“便在独山寨中,你领了军来也罢!”吃三大碗酒,抓起盘中的一只蒸鹅,啃着便走。王仙芝使徐唐莒送出去,自己也筛了一碗酒。
“这虎没来,狼先来了!”
尚君长道:“王璠当初也是这般言语,其实没多少斤两,理会什鸟的!”许勍道:“两者言语虽相似,实力却不同,不然朝廷也不得驱四镇兵马讨他!”尚君长道:“我便不信他能来,除非他与王璠有情谊!”许勍点头道:“或许还真有!”尚君长又道:“真有那厮为什不肯去见?为什不直接索要人?还是云德,还是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