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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至那天,黄巢一大早便牵了马送了许建,回转又给在庄上的土兵颁了酒肉钱米,需得回家祭祀的都一一发遣了。没处回的也放了香烛纸线酒果,让他们望乡遥祭。又怕出意外,叫孟楷、刘塘各领了一队人马外出巡逻。忙到近午,自己才得领着二兄五弟、一伙族人拜祭了祖宗,祭礼毕后又有各处乡豪大族来拜,纷纷扰扰地忙到天光昏落了,才静下来。

这时孟楷和刘塘也将巡逻的事交予了人,候了过来,意思要往跟着黄巢往高柳庄去赴会。没想黄巢另有安排,黄邺早将礼物驮在了马上,黄虎头也扎束得齐齐整整,一副节日间走外家的喜庆样儿。黄巢见俩人过来,便笑道:“便是他们几个跟着,庄中有事,便与开云和传古平章!”孟楷知道黄巢的意思,将了诚意往比什也强,可心里还是不安稳,使眼色要费传古相劝,他的话黄巢是愿意听的。费传古却反过来劝他道:“七哥,哥哥算定了的,尽是情熟的,能出什事!”便也只好罢了。

“阿爷,这是去探贼还是擒贼?”

黄虎头在马上问道,黄邺黄雄都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黄巢嗔道:“混说什!去你师祖的坟上拜拜!”黄虎头的“师祖”便是黄巢幼时启蒙的先生。这个黄虎头当然知道的,他爷不在时,他四叔(黄揆)也总要将他去拜拜的。只是这次明显不同嘛,要不孟七叔他们说什的来!

黄巢拜了坟下山时天已黑了,顺着路直接到了高柳庄。这次顺遂多了,一开腔便有人报了进去。很快,许勍和尚君让便迎了出来,许勍来迎是职责,尚君让来迎是职责,他才不管别人口里那根舌头如何戳弄!许勍说了几句迎客的礼节话便咬了口,尚君让却是指指点点,说个不已。大概是因为过节,见火光处便见着热闹,尚君让道:“这厮们都虎彪彪的,欢快呀,要娶妇啦!我伐柯,没爷没娘的大将军、何嫂子充家长!”说着,他停下脚步,往着一户小宅院吹了个长哨。那草堂凑着火吃酒的几十条汉子都站了起来,差次地喊道:“二哥,什事?”尚君让嚷道:“武恭、常十,吃醉了不许撒野!”里面应道:“武哥醉不了,坏肚拉稀!二哥有了话,我也不敢醉!”尚君让道:“这话好!”挥了手,转头道:“三哥,我的亲队,都是杀人放火的恶汉子!”便大笑。

前面尚君长迎了过来,尚君让便一把搂了黄虎头在怀里,问他大哥黄皓有没有丁八上他小姨,又将手去拉扒他裤子,恼得王虎头踢打不已。

不多会便到了大将军府,明显与上次不同了,也不知是谁的安排,竟排了刀仗,直直两行,从宅门外排到了堂阶上。王仙芝、盖洪几个站在阶上,尚君长引进门,尚君让以黄邺道:“六哥,这刀仗可及得长安的金吾卫?”黄虎头道:“及不得,金吾卫都穿黄金甲的,他们甲也没有!”黄邺道:“刀甲虽及不得,人物未必及不得!”这话也是真的,依他三哥的识见,便是神策禁军也多不能战了。

黄巢快行了几步,远远便嚷道:“二哥,久候了!”王仙芝走下阶道:“本合前往拜访,却又劳动三哥!”相揖了。盖洪也揖道:“黄三哥,又见着了!”不冷也不热。黄巢引见黄邺,又使黄虎头拜了。王仙芝第一次见黄邺,上下打看,连声夸“雄锐”,又搂了黄虎头在怀道:“这孩儿我越看越喜欢,活跳,比我家的强煞!”使王重隐拜了,又使王重隐往后边去领了他兄弟出来拜世伯。

引着上了阶,黄巢又站住了,仰着头看看左边的訾亮,又转身看看右边的訾信,摇着头叹道:“二哥,在长安也没见过恁魁大的金吾卫,何处来的?敢问名姓!”訾亮便拿着腔调道:“吾乃长垣訾亮!”訾信也学着道:“吾乃长垣訾信!”众人都不觉好笑,黄巢却左右揖了,道了失敬,又道:“长垣也合出长人!”

訾亮道:“你也知来?”黄巢点头道:“略知一二,《春秋》记载,宋武公之世,有长狄伐宋,宋御之,败狄于长丘。这长丘便是长垣一带!”訾亮道:“你是说我兄弟是夷狄?”黄巢笑道:“上古的夷狄与今日不同,轩辕黄帝之孙便生在北狄。夏朝时有个诸侯国唤作訾陬国,这便是訾姓的来历!小兄弟,你这姓氏不贱,贵得很来!”訾氏兄弟欢喜了,众人也纷纷叹服,许秀才也是秀才,可没听他说过恁古的话!

到堂上吃了两杯酒,王重霸就低着头出来了,左半边贴着膏药,话也说不得,拜了便后边去了。黄巢少不得伤疼了一番,问起原故。王仙芝摇头道:“说不得!哎,这小厮投错了胎,往后还不知死在哪地的!”黄巢道:“二哥,休得恁地说!”盖洪开口道:“黄三哥,我家哥哥也确实不易!前番在离狐丧了一千人马,军中一些鸟男女便害了怕,又陆续逃了上千,高骈不来讨便罢了,来讨时还不知如何的!”他的话虽丧气,意态却昂扬。

黄巢道:“那军中可什对策?”许勍道:“我家大将军有意攻下冤句县过冬,便是少个帮手,不知黄三哥肯不肯顾念这一堂的兄弟?”盖洪道:“马有四蹄人有二足,三哥若肯齐力,李唐这天下便塌半边了!”尚君让道:“三哥声声口口的要拯济天下苍生,如今人马也齐了,反了又怎的?”众人一时都齐了声口唤“三哥,反了罢”,王仙芝却不嗔责,反而离席揖道:“二哥,你才力百倍于我,你若肯时,王泽情愿为兄长驱驰!”

黄巢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时,站在门口看长人的黄虎头突然喊道:“爷,回吧,娘都等急了!”这小厮真是机灵,这话他可没教。黄巢哎呀一声,将额头一拍道:“你看我就忘了!”便起身往外走。众人都面面相觑,这是什意思,一句话不给便要走了去?王仙芝几个随出来,黄巢却折了回来,黄邺手里抱着一口红漆箱子,到堂上打开,里面又是一块赤绸覆着。

黄巢道:“二哥,这是兄弟新得的一副甲!”揭了赤绸,将出一领猩红战袍,箱子里是一副赤绦细鳞铁甲。袍子是新的,甲虽油得亮锃,却是旧的。众人凑上前拣看,都说好甲。黄巢道:“乡邻不知哥哥底细,推了我做了个团结的头领,有家祖上做个校官,贡了这副甲出来。我当时便不好要他的,敢穿用时官衙知道便得流二千里!转念二哥用得着,便收下了。又使浑家缝了这件袍子,还有一双长靿乌皮靴子没成,差一只呢。改日全了,再送过来!”

王仙芝明白了,这贼船他黄巢不上,谢了,便道:“三哥要走时,王二也不敢留!”黄巢朗声笑道:“小厮乱说,才坐下多久?”便吩咐黄邺将了黄虎头往院外转转去,自己回到堂中坐了,吃几杯酒,便道:“二哥,适才不应,是孩儿在此,这厮耳尖嘴宽,回去定要胡说的!”便叹了一声,道:

“众位兄弟,我黄三有没有反心?有的!我黄三有没有反胆?嘿嘿,一时还真没有!这副反胆什时才能有?还得时机!二哥与众兄弟毕竟多是江湖中人,从来不服王法管的。我黄三不同,我黄家那几个兄弟,那些个庄客、土兵,自来是吃王法捆得紧实的!我黄三在这里受了众兄弟的恩义,回去便反,能有几个愿从的?我将了一家子拽几百人来投,助得大将军什的?

天有日月,地有山河,道有阴阳。王将军为阳,我且阴伏着,也抟起上千同心同德的好汉子,相机而起,杀唐家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是好?”

王仙芝点头道:“三哥,是我等鲁莽了!”点头的人也不少。黄巢道:“众兄弟若不疑我,黄巢敢再说几句话!”尚君让道:“三哥但说,管人疑不疑的!”黄巢道:“军正说要拿下冤句过冬,我以为非策!离狐有备,冤句岂无备?且高骈为人强干,二哥虽起于长垣,可毕竟是天平人,今又驻军天平境内,一日皇帝问责,彼难逃其责,故郓州军马当不是虚声,安有猛虎伺后而懵然不顾——掉头以格犀牛之理?

为大将军计,当养精蓄锐,秣马砺兵以备战斗,同时遣使者将财货往徐州结交李重霸,彼乃庞勋余部,久于战斗,官军且奈何不得。万一此处不守,则移军就彼,既出天平境界,高骈便也奈何不得。且高骈镇郓已久,早晚必移往他镇,二哥但聚得一万战士,高骈一走,便可横行天平,届时,黄巢得附马尾,足矣!”

一席话毕,众人都是茅塞顿开,颜面生光,便是徐唐莒、楚彦威脸上也加了几分亲切。许勍也是无话可说,虽然他也没有想过要攻冤句,也想过战不过便要走,往哪里走却一直没有思绪。

王仙芝欢喜道:“我说三哥才力百倍于我,如何?来!举三碗酒,谢三哥之赐!”众人都起身举酒,满吃了三碗。王仙芝又道:“三哥举兵之日,王泽必让此榻!”黄巢惶恐离席道:“二哥再说这言语,黄巢就只好做一世乡野书生了!”盖洪道:“哥哥失言,当罚三碗!”黄巢笑道:“正是!”便过去筛酒递酒。王仙芝无法,只得吃了。又吃了半个更次的酒,黄虎头再次唤进来,便起了身。众人情谊相融,捧着送到庄垅下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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